那时,看到父母吃着豆腐渣拌菜叶,瘦成了皮包骨,父亲走路都打晃了,干不动瓦工活,只好到一家小卖店去卖菜,我就把队里发给我补充营养的白糖和炼乳,全部偷偷地拿回家去,一口都舍不得吃。每次母亲都问我:“你自己留了吗?”
“留了。”我要说没留,母亲就不会留了。
像我这样从小在苦水里泡大、对父母有着强烈报恩思想的苦孩子,自己吃不吃,加不加营养都觉得无所谓,拿回家给父母吃,觉得终于报答了一份父母的养育之恩。
一天下午,我正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发呆,门开了,瘦弱不堪的父母忽然走了进来。我不禁大吃一惊……
母亲急忙来到床边,哆哆嗦嗦地抚摸着我打着石膏的腿……
我急忙说:“妈,没事,很快就会好了。”
父亲却嗔怪我:“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家里一声?要不是你装错了信,我和你妈现在还不知道呢!”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这个糊涂虫把给冉桂兰的信寄给父母了。
“我说不让你干那玩意儿,你偏要干,这回可倒好,”父亲又开始埋怨我了,“我告诉你,这回不许干了!那哪是人干的差事?死冷寒天的,整天在冰场上转悠,能转悠出啥名堂?这腿还说不定落下……”
“哎呀,你别说了!”母亲打断了父亲,急忙安慰我,“别听你爸瞎说,没事!你岁数小,骨头嫩,很快就会长好的!”
母亲从来都是这样,当我遇到挫折时,她从来不说泄气话,总是鼓励我:“别像霜打似的,没有过不去的山!”
临走,父母给我留下一瓶黄豆炒咸菜,还有两个掺着豆腐渣的玉米面饼子。母亲还给我留下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两条红绸子,我顿时有一种预感,急忙问母亲:“妈,二姐她……”
“你二姐享福去了。”母亲低头嗫嚅道。
我却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哭起来……
母亲摸着我的头,又重复着那句话:“别哭了,你二姐的罪遭到头儿了,到那边享福去了。”
二姐活到二十四岁,从未享过一天福。
几个月前,我回家最后一次见到生命垂危的二姐,她用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看着我,声音颤颤地问我:“你穿那点儿不冷啊?”
我说:“不冷。”
她又说:“老妹越长越好看了。”
我说:“那也赶不上二姐好看。”
二姐却转过头去,用爱怜的目光看着身边不到一周岁的男孩儿,渐渐红了眼圈,嗫嚅道:“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像我……”
几年前,大姨给二姐找了一个比她大十五岁的铁路巡道员。二姐出嫁那天一直在哭,后来生下一个男孩儿,小名叫铁子,跟二姐长得一模一样,大眼睛,小嘴,非常可爱。
我抱起孩子逗他:“小东西,你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
二姐却说了一句:“但愿这孩子别像他妈这么命苦……”
临走,二姐伸出毫无血色的手,拉着我,声音抖抖地说:“老妹,我最不放心这孩子,我死了以后……”
“二姐,你别瞎说!”
没想到这是我和二姐的最后诀别。
二姐去世后,铁子一直由母亲抚养。七岁那年,老实巴交的姐夫又找了一个山东黄县的麻脸女人,带来一个二十岁的儿子。继母对铁子不好,七岁的铁子每天早晨起来生火、挑水、劈■子、捡煤渣儿,什么活都干。继母一不高兴就把铁子的被子从窗户扔出去,让他滚。可怜的孩子抱着被子站在院子里哭。铁子的父亲去世后,十七岁的铁子接了父亲的班,当了铁路巡道工,后来又转到车站行李房当搬运工。他干得很出色,年年被评为先进,是出席铁路系统的省劳模。不久,继母的儿子因强奸罪被判处十五年徒刑,铁子一直抚养着继母和她的孙子。可是,儿子刑满释放后却不赡养他亲生母亲和抚养儿子。这使继母大为伤心,抱住铁子放声大哭:“铁子,娘对不起你呀!这都是报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