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馆长忽然停住话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景予飞,似乎在犹豫什么,终于又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下景予飞的杯子,说:
小景你呢,还很年轻,学历、素质在馆里都有很好的评价,尤为难得的是,你为人谦和,不事张扬。其实我看得很清楚,你是真正用心读过点书的,因此很多方面你有自己的思想,却不因此趾高气扬,不是半瓶子醋穷晃荡。像你这年龄的年轻人,这么稳健的并不多,所以我对你一直很看好。只不过,今天既然说到了自己,顺带着再卖几句老吧。就是说,倘若你可以从我这个反面教材身上悟到些对自己今后有用的东西的话,我这辈子也算没白“寒”了……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年轻人思想新,包袱少,工作上大胆泼辣、积极努力都是应该提倡的。现在的政治局面也是前所未有的开明,而且看来应该会越来越开明,所以你也不必像我们当年那样过于缩手缩脚。只是,在日常的为人处世上,可能我还是过于保守了些。总觉得面对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敢说就可以无拘无束了。有回我听你跟人说起过柳青。知道吗,我也读过他的小说《创业史》,里头他就说过: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你信不信?有时候,一个人确实只要一步不慎,就可能成千古恨哪……对,还是适度的意思,差不多也就是中庸的意思。
中庸的意思,你读过大学,应该明白吧?对。“中庸”里的“中”首先是“适宜、合适、合乎一定的标准”的含义。这个“中”,读如“重”,如你这话很中听的“中”,就是这个含义。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礼记·中庸》说:圣人“从容中道”。所有这些“中行”、“中道”,都是中于道、合于道的意思。这个“道”就是“礼”。所以儒家所谓的“中庸”应该首先指的是适宜、符合“礼”的行为。
景予飞由衷地叹赏起来:馆长你懂得可真多啊!这么一解释,我对“中庸”的概念才真正丰富而准确了。
汪馆长微微一笑:在现实生活中,“中庸”还有一层含义是认识得最普遍的,就是我们通常所指的,不逾矩、不偏执、不极端的意思。这一点,中国老百姓都明白,也最受人欢迎了。可是你研究过吗?现实生活中,真正做到中庸、稳健的能有几个人?难就难在: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与欲望有关的诱惑,现实中又实在是太多太多,一遇到这些,大多数人就把持不住了,不由得便成了钟摆,晃过来,晃过去,永远“中”不成。为什么晃个不止?名也,利也,欲也,望也,而这都是没有止境的,所以说不晃也难。就好比喝酒,没有的话,六毛九一斤的瓜干酒也有滋有味,那年头我还喝过医用酒精兑水的“白兰地”;一旦条件好起来,你六块九的喝着还觉得有股子尿臊味。为什么?就因为邻桌人在喝九块九的!那钟摆倒罢了,晃个头晕眼花也算了;现实里,多少人偶一不慎,就晃到云里下不来,或者栽到沟里爬不起喽……
听到这里,景予飞心里又是一凛,深深钦佩馆长的学识和悟性之高。过去从来没机会听他说过这么深透的人生道理,顿时有了种刮目相看的尊崇感。
但与此同时,他也忽然生出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暗暗怀疑馆长的话是不是有所指的。如果是,是一种泛指还是确指?确指的话,会是什么?难道会是许小彗?
他顿觉脸上阵阵发烫,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向馆长躬下身去,衷心地说:汪馆长,真是太感谢你了,今天有幸受教,你的高论真让我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所以,今后你要觉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随时指出,多多批评!
说着,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汪馆长也爽快地站起来,一口干了自己的酒,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哪里哪里,都是些酒话而已。我呢,姑妄言之;你呢,姑妄听之。来日方长,关键是我们都能生活好、工作好。如今的年头,好着呢!我们就不说了,夕阳西下啦。你们这辈人,可真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赶上好时候了,相信你一定会前途无量!对了,顺便说一句,你小子福分也不浅哪,有喻佳做妻子,再理想不过了。那回她来看你的时候,我和她交谈过几句,感觉很不错,是个坦荡的女子。
坦荡?景予飞还没听谁这么评价一个女人的,不禁很好奇。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嘛。我的意思是,她给我善良有量、雍容大方、不会蝇营狗苟、不爱小肚鸡肠的感觉。这种人才可能通情达理。而不管男人女人,通情达理最是难得!我这人才疏学浅,用词可能不当,但毕竟年纪一把了,看人自以为还有点眼光。相信我,好好惜福吧。
说着,馆长挥挥手,夹起自己的布袋子——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从没见他用过正儿八经的皮包。出出进进,上局里或上地区开什么重要会议,也总是拎着这只看上去就是老大妈买菜购物用的灰布包,身上也几乎常年穿着有点褪色的中山装,整个是不修边幅——说了声:劳驾你收拾下残局吧,我得走了。
他也不让景予飞送,拱拱手,笑了笑,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飘然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楼道外。
景予飞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汪馆长只字未提我有什么具体问题,他那番话恐怕就不会是有所指的。也许就是老辈人趁着酒兴对年轻人倾吐点情愫吧。不过他的话倒真有道理,确是经验之谈和学养的积淀,我真得好好消化消化哪。
5
收拾完桌面,景予飞又把地板拖了一遍。到楼道西头卫生间去洗拖把的时候,局会议室里铿锵铿锵的京剧唱段吸引了他。推开门一看,收发老吴头独自坐在电视机前,歪着头鸡啄米般在打盹。他笑笑,想退回去,恰好老吴头醒了,扭头看见他,立刻嚷起来:你小子,今天又来啥稀客啦?
景予飞一怔,老吴头那个“又”,让他的神经敏感地抽动了一下,因为除了今天,自己几乎从来没在寝室里会过别的客,谈何“又”呢?脑海里随即闪现出寝室门上的气窗,于是试探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客人?
你屋里那么浓的酒香,当我没闻到?外头的电话响那么久,你也不晓得接一下,不是热闹是干啥?
提到电话响过,景予飞的心又抽搐了一下。这也是让他敏感的事情,总会想到许小彗。不过眼下顾不得考虑这个,于是赶紧解释:那是汪馆长。他找我谈点事耽搁了,后来我们就在办公室一起喝了几口。
说到这里,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自己床底下汪馆长退回的那瓶酒——何不就送给老吴头呢?他要是真掌握点我什么动静,也好笼络笼络他。于是立刻跑回寝室把那瓶酒拿了过来。
老吴头快七十了,平时一个人住在会议室边上一个兼做收发室的小隔间里,孤零零的很无聊,也就很喜欢抿上几口。虽然像他自己说的,是个酒苍蝇(苍蝇谈不上酒量,却总爱叮在酒瓮或酒盅上),喝不多,但每餐必喝。因此一见景予飞手上的酒瓶,立马从藤椅上蹦起来,嘴里一个劲推辞着:不要不要,我哪能喝你的酒?哟,还这么高档!那双手却早已伸过来接住酒瓶,借着光反复看着,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景予飞说:别客气。我前些天回家时带来的。你成天忙个不停,整个楼道里又只我们俩一天到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请你喝瓶酒也是应该的。酒呢还真是不错,托了人才买得到,出厂价十二块。汪馆长刚才尝了,夸它气死茅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