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景予飞不容自己再有任何犹豫,立刻俯身从自己床下拎出那两瓶酒来,红着脸递给馆长,并把早在肚子里盘算了多遍的言词一口气吐了出来:这点小意思是我这次回家时,父亲非要我带给你的。他说了,非常感谢你对我各方面的关照,这次我妈生病你又这么关心,而且……
哎,你跟我还说什么客套话?没想到馆长很爽快地接过了酒,高高拎起看了一眼商标,顿时两眼放光:泽溪大曲,好酒呵!还是金牌的啊!恐怕要十多块一瓶吧?可能你还不知道吧,“文革”前,我在你们泽溪的皂树乡挂过两年职哪。那时候喝点散装泽溪大曲还要凭票,想喝这种瓶装好酒可不容易哪!一般人家要过年才能凭票买上一两瓶低档的。太好了,太好了,替我好好谢谢你父母!你父亲他喝酒吗?
好像还能喝一点。
那更好了,以后他有空来藩城,请你们到我家喝酒去。
景予飞如释重负,正感到高兴,没想到馆长紧接着又说:
这样,我留下一瓶,算你领了结婚证,请我喝的喜酒吧。不过我也要声明: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老实说,如果你是社会上人,亲朋好友,给多少我也收。但现在不行,我们是同事,你的关系也办过来了——对了,这事也值得庆贺一下的。我们同事之间相互关心都是应该的,还客气什么?
说着,他一弯腰,将一瓶酒塞回了景予飞的床下。抬起身来,见景予飞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眼睛一转,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这样吧,你知道我是喜欢抿两口的,今天又正好没事。走,我们上食堂买几个菜来,你就陪我抿几口怎么样?
景予飞当然没话说。可是他要自己去买菜,馆长坚决不让。于是两人就相伴来到食堂。晚上的食堂里菜不多,荤菜就只有中午卖剩的炒猪肝和青椒炒肉丝两种,馆长每样点了两份,再要了一份青菜烩豆腐。
景予飞刚摸出饭票,馆长就把他挡到了身后去,他的力气真不小,景予飞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于是只好涨红着脸,眼看着馆长付了饭票,又局促地跟着他回了办公室。
酒刚打开时,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着瓶口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好香呵!可是小景你知道我嗅到了什么?那个久远的年头!“文革”前那段特别的历史!只有那个年头才有这种特别的气息,你们小年轻是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了。只有那个年头,我们也才会有这种不知不觉形成的、死也忘不掉的特殊记忆呵……
景予飞印象中,馆长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今天他显然心情不错,又喝了几口颇让他有几分亲切的好酒,情绪明显高涨,话自然也多起来:
听说你父母也下放过是吗?哦,就下放在泽溪呀?泽溪可是鱼米之乡啊,那哪叫下放,简直就是在天堂里嘛!哪像我老家那鬼地方——当然现在好多了——那种感觉呀,可以说就一个字:寒!心寒、身寒、人寒;天寒、地寒、鬼寒:一切都是个寒!冬天望出去,不下雪也是白茫茫一片,尽是盐碱滩,加上那白天黑夜都呼啸个没完没了且寒气凛凛的白毛风,那个寒啊!夏天也一样,什么叫不寒而栗,那里的春秋天就叫不寒而栗,每天从鸡叫做到鬼叫,秋收却装不满谷囤。夏天身上在淌汗,心里却簌簌抖,那份彻骨的寒!因为你根本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就连下个冬天还能吃顿地瓜干饱饭也几乎是种奢望。至于夜里做梦,也不敢想象自己还会有回到藩城的这一天。“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亏了我还有份微薄的工资,每天能抿上几口六毛多钱的瓜干酒,才不至于“冻”死。当然,还有一份暖意来自书籍。县里废品收购站多的是查抄来的各种旧书,使我能论斤称来许多古籍、经典和中外小说。冬天蜷缩在破炕头,身上裹一件破大衣,常常一看就是一个通宵,管他外面东南西北风,心头恰也似亮起盏温暖的油灯……
4
馆长姓汪,195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分配到藩城后,一直在地区文教局工作。“文革”前当了科长,不知为什么又下放到泽溪的乡里去挂职。“文革”开始后被造反派揪回局里,斗了个七窍生烟。1969年刚刚从牛棚解放出来,旋即又被局革委会宣布光荣下放,全家一起回到他东北老家去,一泡就将近十年。直到1978年才落实政策回到了藩城地区文教局。科技局成立后,他又被抽过来当了科技馆长。怪不得有过去同事过的老人见了面,彼此一握手,馆长总是自称“出土文物”。
这些情况景予飞以前听同事断断续续说起些,了解得并不详细。今天才知道,馆长实际上也不比自己早回藩城多久。当然,他们的资历和身世不可同日而语,馆长所经历的磨难也是自己无法想象的。但他听后心里反而有些许莫名的宽慰感。在他心目中非常崇敬的老馆长的人生尚且如此多灾多难,自己的磨难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在馆长讲到他那个“寒”时,景予飞有了种毛骨悚然的共鸣感:自己现在面临的某种困境,和馆长也不可同日而语,但恐怕也是馆长所无法想象的“寒”吧?可我这是什么年代哪?怎么也会不寒而栗?而且,我的“寒”岂是喝几口酒能解的?又不知会不会也像他那样,一寒十年哪!
真那样的话,我宁肯回到他们那个年代去,到而今还有个翻身的日子。我那孩子要是许小彗真把他生下来,处置不当的话,真不知我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云开日出的那一天啊!
可能见景予飞有些走神,馆长把酒瓶盖子给盖了起来,俯身放进抽屉里:看来小景你真不会喝酒啊?那就少喝点吧。
景予飞慌忙解释:我是不太会喝酒,可是馆长你怎么也不喝呢?时间还早哪。
馆长微微一笑:你没看出来吗?不是因为你没陪好我。没听过有时候会有人叫我汪三两吧?说的就是我喝酒几乎从来不会过三两。不像有的人,一上场就冲得很,以至人称某一瓶,甚至某一缸,实际上每喝必醉,每醉必乱,弄得臭名远扬,还自以为海量而洋洋得意。其实真要我和他们拼起这个来,恐怕不会拜下风。但是不,我喝酒就这样,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每天不喝点就好像缺了点什么,甚至打不起精神来,可是也难得会过量,一般每顿不会过三两。这能耐一般人也做不到吧?
景予飞连忙点头:馆长的自控力很强啊。
对喽,就是要有所节制,所谓适度是也,中庸是也。不光喝酒,凡事皆如此。说实在的,这也是我从那股子“寒”气中悟出来的人生宝典啊。你想,当年局里大小干部也不少,为什么独独会把我派下去挂职?为什么并不是局领导、根本算不上走资派的我,也会给斗个死去活来?为什么末了还要把我赶下去十年,不寒而栗?这首先当然是我的命不好,碰上了那个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这是我们这代人悲剧命运的共性,是政治大环境使然。我也相信,从你们这辈开始,今后就不必再担忧会重演我的悲剧。但我那份严寒也不是没给我有益的教训,那也是我在茅屋里痛定思痛悟得的,那就是:我这悲剧命运中的个性因素是什么?其中有没有我自己的性格缺陷在呢?当然是有的。现在你恐怕感觉不出来吧?我知道现在不少人背后管我叫老好人,温良恭俭让,见面先拱手,开口三分笑。可你知道吗?我像你这般大时,可叫个血气方刚!自以为聪明,志得意满;自以为正直,挥斥方遒;自以为光明磊落,指点江山;其实却犯了许多官场上、政治上和为人上的大忌啊。当然,具体怎么回事就不说它了。反正我是痛定思痛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