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杰嘉措并没有在才旺甲茂的屋子里待多久，雨停之后，他便离开了。

为了不影响到他人，桑杰嘉措轻手轻脚地朝自己房间走去。屋子里闪烁着微弱的亮光，这么晚了，会有谁在自己的屋子里呢？

桑杰嘉措推门进去，当看清屋里人的时候，愣了愣。五世达赖含笑望着心爱的弟子，“这么晚了，去哪里了？”

桑杰嘉措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他此刻的样子映入了五世达赖的眼中，这位睿智的长者了然地笑了笑：“孩子，你有心仪的人了？”

桑杰嘉措从来不会对五世达赖撒谎，也没有想过要隐瞒什么，于是他抬起头看着慈祥的老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五世达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好事情啊，怎么之前都不告诉我一声呢？”

“因为您比较忙，所以我……”桑杰嘉措犹豫地说道。

五世达赖如一个慈爱的父亲般笑起来，打断他的话道：“是哪家的孩子？我听说你们认识有一年多了吧，合适吗？要是喜欢的话就带回来吧……提亲了没有？”

桑杰嘉措摇摇头，婉言道：“还没有。我不打算这么早成亲……我想陪您久一些。”

“傻孩子，喜欢的话就去提亲吧。”五世达赖和蔼地说道，“任何东西都是要靠自己争取的，如果不牢牢抓住，有一天它没了，伤心的可是自己了。”

桑杰嘉措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恭敬地低头道：“学生知道了。”

可是，谁能想到原本一直身体健康的五世达赖会在这夜之后病倒了？谁又能想到五世达赖一句稀松平常的劝告真的在桑杰嘉措的身上应验，一语成谶……

五世达赖的病就像一块千斤重的大石，重重地压在桑杰嘉措的心口，连呼吸都会痛。桑杰嘉措作为五世达赖的贴身侍从，整日陪伴在他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桑杰嘉措的个人时间被完全占据，手头上新的事情不能耽误，旧的事务又必须要尽快处理完。每一次他都是在五世达赖睡下后才有机会离开片刻，仓促地处理各种政务，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他总觉得能抓住的时间太少了，恨不得一天能把十天的事情做完，脑海里除了政务就是五世达赖，才旺甲茂已经许久没有被提起了。

自从五世达赖生病之后，桑杰嘉措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才旺甲茂。这期间他听侍卫说，有一个贵族女子来找他。可当他回去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走了。连着好几次，桑杰嘉措都没有机会见到才旺甲茂。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情的男子，他可以和一群人辩经的时候独占鳌头，却无法在面对心爱的女子前道出心中最真实的情感。他觉得，既然相爱，就算不说她心里也明白。

对忙碌的人来说，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桑杰嘉措暮然回首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度过了数月。

五世达赖的病情总算得到好转，桑杰嘉措这时才决定去找才旺甲茂。可是，他尚未走到才旺甲茂的家，却在拉萨城的街头看见才旺甲茂与另一个贵族打扮的男子同骑一匹马扬长而去。他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定格，周围所有的纷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那踢踏踢踏的马蹄声，由近及远，声声砸在心上。

桑杰嘉措的双手在袖中半握成拳，紧紧地捏住，而后松开。他没有追上去弄清楚那男子是谁，也没有去才旺甲茂的家等她回来问个明白。他只是在路边默默站了会儿，然后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从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消失了。

同是骄傲的男女，他以为她不忠，她以为他薄情。其实不用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竟生生地横亘在两人之间，从最初的担忧、疑虑渐渐变成失望、冷心……后来，桑杰嘉措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与才旺甲茂和好的。总之，她扬言非君不嫁。她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颤抖，他紧紧拥她入怀，答应她再也不会让她伤心难过，并且一生一世好好地照顾她。

爱人口中的誓言何其美好，美得在很多年之后，只要一想起曾经那双情深意重的眼眸，就能让人身心止不住地痛……

这一年，五世达赖提出要桑杰嘉措担任第巴，桑杰嘉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私底下他听到很多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他不想因为自己的问题而给五世达赖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困扰。更何况，从全局的角度来看，第巴向来由僧人担任，而他早已还俗，并不适合。再者，站在个人的角度，他也清楚地明白，一旦担任第巴，之前所有的预想将注定成空。所以，无论如何，这个第巴他是不能当的。

虽然桑杰嘉措拒绝了担任第巴的职务，但他私底下却一直在替第四任第巴罗桑金巴分担政务。

春去秋来年岁疾，拉萨城迎来了最冷的一个寒冬。自从上次一场大病，五世达赖的身体大不如前，寒冷的气候致使他旧疾复发。即便盖着厚厚的毡毯，五世达赖孱弱的身体依旧冰冷得没有温度。

桑杰嘉措担心五世达赖每况愈下的身体，但凡自己能做的，每一件都亲力亲为，只为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休息。布达拉宫堆积如山的政务让他忙得脚不沾地，日常生活一度被打乱。

五世达赖抚摸着桑杰嘉措的头顶，心疼地说道：“孩子，你太累了，一些不要紧的事情交给别人做就好。你需要休息。”

桑杰嘉措冲五世达赖笑了笑，婉拒道：“他们做我不放心，还是我来吧。我还年轻，扛得住的，您不用为我担心。”

五世达赖喇嘛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跪在身侧的桑杰嘉措。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无知幼童，长成如今这般聪慧挺拔的男子。看着他一点一滴的成长与进步，五世达赖感到非常欣慰。每每目视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目视着他为西藏、为自己做出的点滴努力与功绩，五世达赖就仿佛看到了不远的将来，西藏在桑杰嘉措的带领下，实现他此生追逐却来不及实现的理想……

对于此时的桑杰嘉措来说，时间是如此宝贵。如师如父的五世达赖的病情深深纠缠着自己，而彼时，他所爱的那个贵族少女，却整日无所事事地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正对着桑杰嘉措以往必经的那条路，望眼欲穿，度日如年。

才旺甲茂和所有陷入爱河的女子一样，也希望爱的男人能天天陪在身边。退一步说，哪怕不能够日夜相对，隔两日见面也是好的。桑杰嘉措是那么出众，纵使她有绝对把握能胜过旁的女子，可是，这么久的时间桑杰嘉措都不来找她，难保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

母亲说：“桑杰嘉措是个很有前途的男人，你必须牢牢抓住他，千万别让人抢走了。”

才旺甲茂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她自信可以吗？

她让父亲帮忙打听桑杰嘉措最近的消息，得到的回复是“忙”，除了忙，还是忙。父亲叫她不要去影响桑杰嘉措，他现在正处于事业上升的关键期，五世达赖倚重他，甚至力排众议推举他为第巴。

“桑杰嘉措的前途不可估量，反正你们迟早要成亲，你何必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打扰他呢？”父亲劝道。

母亲却不赞成父亲的话，为了才旺甲茂，两个人甚至闹起了别扭。

才旺甲茂可不听父母的话。他们看到的只是桑杰嘉措的身份和权力，而她不是。她爱他，无关他的身份、地位……久不闻他的音信，她只是担心他，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担心他太累了不能照顾好自己……她只是想陪在他身边而已，可为什么他就不肯给她这个机会呢？

才旺甲茂深深地觉得，桑杰嘉措没有相识之初那般在意她了。

一天，才旺甲茂骑马的时候不慎摔伤了脚，母亲立即派人去布达拉宫传消息给桑杰嘉措。才旺甲茂强忍着疼痛，一直留心屋外的动静。她以为他还会像从前那样，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地赶来看她，喂她吃药，守着她入睡。

可是，她等了整整一天，门外一直没有出现他匆匆而至的身影。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床沿，才旺甲茂的手抚过他曾停留的位置，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心灰意冷的事情啊。

纵然情深，奈何缘浅。少年时期的爱情，总是太过脆弱而经不起考验。哪怕一丁点的错误，也能成为一道永不能弥补的裂痕。

当桑杰嘉措参加完外地的辩经会返回，得知才旺甲茂摔伤的消息时，他立刻赶至心爱女子的家。可彼时，才旺甲茂却把桑杰嘉措曾经送给她的东西全都从屋子里丢出去。她紧闭着房门，不肯出来见他，也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屋子外面乱作一团，吵闹声、劝慰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才旺甲茂却似是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把整个身子裹进被子里。

她知道桑杰嘉措就在外头，于是隔着门板大声吼道：“桑杰嘉措，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下逐客令。他千辛万苦地赶来，却换得她的一声“滚”。彼时，他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不待众人劝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任凭才旺甲茂的母亲在身后大声呼喊。

佛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有好几次，桑杰嘉措试图提笔给才旺甲茂写信，可伏在案边许久，纸上却光洁如初。他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于是只得暂时将笔放下。但是老天似乎有意要折腾这一对命运起伏的男女。孰知，桑杰嘉措这一场耽搁，再转身却收到了心爱女子即将嫁为人妻的消息。

人生在世，我们经历的那些感情与波折，也不过是我辜负你，你辜负我的一个过程而已。

桑杰嘉措的父亲和叔父离世尚早，他童年的记忆都是与五世达赖联系在一起的。叔父临终前将他托付给五世达赖。五世达赖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他非但没有因为亲人的离去对年幼的桑杰嘉措有所放任，反之，他相比从前更加重视他、栽培他。桑杰嘉措今日的一切都是五世达赖给予的，他从未想过辜负五世达赖的信任与栽培，可他同时也不想辜负才旺甲茂的一片深情。这么多年，桑杰嘉措一直在寻找平衡这两种感情的方法，可是，到最后才发现最初的矛盾与挣扎不过徒劳，上天早已替他做出选择——二者当中，只能辜负一个。

那就是，才旺甲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