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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求法僧:践流沙之漫漫(2)

西域余闻 作者:(日)陈舜臣


 

自著游记有幸留存的求法僧,玄奘之前有法显,之后有义净。

法显常常被拿来与玄奘作比较。同是历尽艰险到达天竺,居住多年后回到中国,但两者相反之处其实更明显。两人都从长安出发,法显出发的时间是399年,玄奘是629年,其间相隔整整230年。出发时法显六十四岁,玄奘二十七岁(关于两者的出生年代有各种说法,但诸说相差不过两三年)。对我来说,两人出发时的年龄差距最值得关注。

玄奘于太宗贞观三年(620)踏上旅途,时值初唐兴盛时期。自隋朝统一中国之后,时间刚过去四十年,正是天下太平之时。繁花似锦的时局之下,不,应当说就像被生机勃勃的时代潮流推动之下,年仅二十七岁的玄奘从长安启程了。

法显上路的时候,正当五胡十六国大分裂的时代。长安城中几易其主,从前秦到西燕再到后秦,时局如走马灯一般变幻不定,这些政权分别是由氐人、匈奴、羌人等非汉族建立的。遍地是弱肉强食的景象,绝非国泰民安的和平年代。在如此动荡不安的时代条件下,年届六十四岁的法显拖着年迈的身躯踏上了旅途。

玄奘于十六年后,法显于十三年后回到中国。即便时间过去了十六年,玄奘也才四十多岁,正当身强力壮的时候。与之相比,法显已是年近八十的老翁。

法显的天竺之行给我们带来的是无比的勇气。他以六十四岁高龄穿过西域大沙漠,翻越酷寒的大雪山前往天竺,这果敢的行为绝不是懦弱之徒能够做到的。法显的事迹尤其能激励那些已届老年或将届老年的人。

敦煌位于前往西域的入口处,但法显从长安出发后没有径直前往那里。身在乱世,不得不回避纷争之地,路费也只能依靠布施筹措。他的前进路线因此变得迂回曲折。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战乱无止无休。法显出发的第二年,正是“好太王碑”所记的十年庚子,即高句丽派遣五万军队救援新罗的那一年。

法显有慧景、道整、慧应、慧嵬四个伙伴,他们从长安出发起就与法显一路同行。在张掖又加入了智严、慧简、僧绍、宝云、僧景五人;从于阗开始,又有慧达加入他们的行列。连法显在内一共十一人,他们有的途中返回,有的滞留某地,还有的客死他乡,遂行初志的只有法显一人。

法显具有坚韧不拔的意志。

——行路中,无居民。涉行(沙漠中的行进)艰难,所经之苦人理莫比。

法显这样写道。他不是超人,肉体上只是个普通的老年人,也是一个曾在小雪山为衰竭而逝的慧景抚尸痛哭的人。

同行者中智严抵达克什米尔后返回长安,之后又从海路前往天竺,据说他后来在克什米尔终享天年。宝云抵达北印度后遂回国从事译经的事业,道整滞留天竺再也没有回国。

法显并不是最早的求法僧。在他之前约一百四十年,魏人朱士行以及与法显大致同时期的庐山慧远弟子法净、法领,也曾为求法前往西域。

比法显早一百多年前往西域的朱士行不但是最初的求法僧,也是第一个出家的中国人。

东汉的王公贵族在宫殿里供奉金光灿烂的佛像,不过是为了欣赏其中的异国情调,尚不能被称为信仰,更不用说从中出现一两个出家者。

就现有记载来看,3世纪三国时代的魏国人朱士行是正式受戒出家的天字第一号。朱士行是颍川(河南省)人,出家后曾在洛阳讲授《道行般若经》,他感觉经文有译理不通之处,为探求梵文原本,于甘露五年(260)离开长安。朱士行去到于阗,求得期望的原典,由弟子将原典带回,他自己却停留原地,最后在那里去世。

第一个出家人也是第一个求法僧,这难道是中国佛教的宿命吗?

大致与法显处于同一时期的庐山慧远的弟子——法净、法领等人,也到达于阗,并在那里取得佛典,但他们从此滞留当地,不曾前往天竺。

于阗位于现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田,距离印度仍有着遥远的路途。

或许还有在中途倒下的人、去到天竺不再返回的人、不曾留下记录的人,等等,但我们能够了解到的抵达天竺的第一人是法显。在踏上北天竺的土地之前,他在西域旅行了约三年时间。那时他已六十七岁了。

法显的游记通常被叫做《法显传》,别名也叫《佛游天竺记》、《历游天竺记传》、《佛国记》,等等。据书中记载,法显出敦煌后,历时十七日到达鄯善国。

所谓鄯善,就是位于罗布泊湖畔的楼兰古国。如众所周知,楼兰遗址如今已半掩于沙土之中。

据法显所见,该国地势崎岖,土地贫瘠。自此向西北行十五日抵达夷国,这就是《大唐西域记》在开头部分提到的阿耆尼国,位于现在的焉耆回族自治县一带。当时夷国人似不通礼仪,对法显一行态度冷淡。

离开那里之后又耗时三十五天,终于抵达于阗国。

这里生活丰乐,人民富裕。经过土地贫瘠的鄯善、居民无礼的夷,终于来到国泰民安的于阗,法显一行一定大大松了一口气。这里有僧侣数万,他们的饮食都由国王供给,被称为“众食”。普通人家都在门前立一座小塔,岁名曰小塔,但最小的也有两丈多高。当时的丈比现在稍短,约二点五米。即使如此,塔高仍达五米以上。各家在门前立塔,并在塔周围建造四方形的僧房,专供行游僧侣居住。

真可谓僧人的乐土。

在此之前,以朱士行为始,求法僧的先驱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不再前行也是情有可原。

来路之艰险,用言语难以形容,而前方的旅程只会更加困难重重。历经贫瘠的土地和非礼的待遇之后,来到这片僧人的乐土。

——就是这里了。

大概谁都会这么想吧。

然而法显选择的是继续前行。他在于阗停留了三个月,不过是想参观“行像”的仪式,而并非要把于阗当作旅途的终点。

所谓行像,是把佛像置于装饰华美的宝车之上,在城中四处巡游的仪式。

从这段解释,我们自然联想到日本神社祭礼中的巡行仪式。于阗的行像宝车高三丈余,饰以七宝,覆盖着绘幡盖,整体形状类似于袛园祭的彩车。

承载行像的宝车在城外建造,寺中本尊置于其上,胁侍的菩萨及诸神紧随其后。法显描述其“金银雕莹”,也许本尊以外的菩萨神像的座驾都是临时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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