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 盘
日本人是跑步走的民族。
交易会召开期间,在广州街上,朝停着的公车奔跑的,一定是日本人。中国人会想:“那辆公车已经开出去了,还是等下一辆吧。”便不会再跑了。在中国,广州等地的南方人,以性急闻名,但还是比不上日本人。
到了北方,看一看走路方式,就能知道哪些是日本人。中国人走路,先用脚跟“咔嚓”一声敲在地上,然后再慢慢让脚板着地,就像往汤圆上均匀地洒上黄豆粉,很是从容。这样走路,身体一定会轻轻弹动,而这是多余的震动。
日本人走路的时候,似乎脚尖比脚跟用力的时候更多。因此抵抗力不大,可避免不必要的损耗。
日本自古以来都从先进国家引进文化。曾经仿效唐朝,急于建立律令国家;明治以后,又加快脚步追随西洋,建设现代国家。
从来都是急急忙忙,从不绕弯道。选择最短的距离,尽量节约能量前进。
但是,当我看到四珠算盘时,觉得找到了日本的精神。
——就是它!
我们学生时代用的算盘是五珠的,最下面的一颗珠从来没有使用过,也就是说是多余的,所以去掉了。日本人不允许多余的东西存在。
据说算盘是足利末期贸易商人从中国传来的。原型是下面五颗珠,上面两颗珠;上面的两颗也是只用一颗就行了。而且,中国的算盘比较大,珠也比较大。
日本最初用的也是“上二下五”的算盘,之后渐渐把不必要的都去掉了,缩小尺寸使之更为实用。
不是说这样不行。不仅如此,多余的省去最好。总是有先进国家在前面,急着追赶,越是轻装上阵越好。这种心情能够理解,可以说是日本人的长处。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中国不再采用原来的算盘,而是采用了日本的改良算盘。
不过,目不暇接地看算盘高手拨动算盘珠,让人感到像是在赶路。
忍不住想打招呼:“休息一下吧。”
一直疾奔,会喘不过气来。要是不休息一会,最后说不定会累倒。
这已经不光是说算盘了。多余的东西累赘多,固然不值得赞扬,然而若是完全没有多余的,是否也太理想化了?
比起“啪啪啪啪”,还是“啪啪啪——啪”的节奏进行起来更为顺畅吧。
元祖之争
关于算盘,C. G. 诺特主张说是从欧洲传到中国的。大英博物馆藏有罗马使用的“沟算盘”标本,据说酷似中国和日本的算盘。
罗马和汉朝,在公元一世纪前后有过一些接触也不足为奇。如果有过接触,产生文化的交流也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否定它的意思。
但是,欧洲学者凭什么断定文明是从西向东流动的呢?
算盘从西方传到东方的说法,也没有多大根据,似乎就是根据罗马也曾有过算盘这个简单的理由。
另外,还有人认为,“子丑寅卯十二支”是从巴比伦传来的“十二进法”。
本来“十二进法”是从月满缺十二次,季节循环一周这种简单的自然现象观察得来的,没有受西方巴比伦文化的影响。
中国早在遥远的神话时代,舜这位明君就已将全国分为十二州,组成了十二个军团。舜之前的黄帝时期,建了十二座阁楼,《史记·封禅书》上如此记载。
中医也有“十二经脉”之说。将身体的要害分为十二条脉络,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佛教也有十二神将,药师如来为普度众生立了十二大愿。日本后宫的女性穿的衣服也是十二重单衣。
把世界称作“天下”,在中国是在战国时期以后,以前叫做“四方”。“四方”再二分,就是“八面玲珑”的“八面”。再分细点,分为三份,出现“十二”这个数字也很自然。
文明都在西方,远离西方的东亚之东隅,不可能有自己的文明——这种想法在欧洲帝国主义盛行之时,特别浓厚。“除了我们,没人能造出这样的东西”——这种文明上的精英意识,简直让人受不了。
反过来,也有人牵强附会地要证明,我们国家以前也有外国传来的东西。
与其说是证明,不如说是捏造,十分恶劣。各国的这种国粹主义倾向都很强。日本也有假造酷似朝鲜谚文的奇形怪状的“神代文字”,传为后世笑柄。
民族自豪感,适可而止就好,太过膨胀,就很危险。还是慎重为好。
一切文明都是全人类共有的,不能作为争夺元祖的对象。
肥大的裤子
看尼克松访问中国的电视节目,邻居家的女儿嘀咕道:“裤子好肥。”好像是在说中方出来接待的人。
肥大的裤子不行吗?
中国北方要穿棉衣,不光是裤子,上衣看上去也很肥大。
宽衣——自古以来是汉民族的特征。
为什么喜欢肥大的衣服,是因为穿着这样的衣服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打架,举止自然就变得彬彬有礼了。
当然,也有在殿中拖着长长的裤子,像浅野内匠头1一样亮兵刃的粗人。不过,吉良上野介正是因为对方衣服不方便而保住了小命。
鸦片战争的主角林则徐,被认为是个激烈的攘夷论者,实际上他对西洋的情况也颇有研究,高度评价了外国的艺术和技术,是个公正的人。他视察葡萄牙人的居留地澳门时,在日记中写道:“夷人好治宅,重楼叠居,多至三层。”称赞了葡萄牙人的建筑。但是,关于服装,他则轻蔑地说:“全身紧裹,短褂长襟,仿佛唱戏狐扮兔。”并断言说:“真是夷俗。”
肥大的衣服才是文明的象征,缝得紧紧的,穿着像狐狸、兔子一样,蹦蹦跳跳方便打架的衣服,都是野蛮人才穿的。当时中国人的这种想法,可以从林则徐日记中看出来。
前面也说过,日本的和服是中国系的东西,是棉睡衣中的冠军。
万延元年(1860)日本遣美使节团在归途中停靠爪哇,华侨代表访问了他们。使节随从中一人记载道:“因日本人的服装沿袭前朝风俗,怀念本土人,遂流下泪水。”大宅庄一在《流火》中写道:“日本人穿着和前朝相同的衣服,怀念印度尼西亚人,流下泪水。”我认为这里的“本土人”并非指印度尼西亚人,而是指中国本土的人。而且怀念当地人也很奇怪,远方故国的人才可怀念,当时(清朝)的故国在满族统治之下,被强迫改“夷俗”。因此,还是酷似明朝服装的武士打扮更为可亲,才会泪水盈眶。
所以,日本的和服本是宽衣,肥大而影响行动自由。那么,武士们行动的时候怎么办?系上束衣袖的带子就行了。
让宽衣变得行动方便,这是邪道,但这才是日本式的做法。可以这么说,束衣带正是日本精神的象征。
束衣带在中国并不存在,所以没有对应的词。“襷”1这个字在中国也没有,是百分百的日本制“和字”。
寄托在对方身上的梦
因为与自己风俗不同,就嘲笑别人,这可不行,轻蔑更是要不得。过去引起争论的年轻人的长发,现在也被认为是他们的风气,没有人再议论了。
曾经有人说皇太子的裤子太大,那真是多管闲事。
对自国的事如此,对他国的风俗,就更应该宽容。中国人的肥裤子,只要他本人觉得正好,穿着很舒服,那也无可厚非。
操这样的心,又忙着担心自己国家的风俗会不会同样被别国人嘲笑的人不少。
出外游访的政治家、实业家,在宾馆的走廊上穿着浴衣或者睡衣晃荡,有人对此十分愤慨,觉得是国耻。如此小心眼,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日本人自己担心,外国人却不一定认为那是有失礼仪的。特别是肥大的棉睡衣很气派,看起来像是达旦地区的王族的正装,也许大家都用敬畏的眼光来看待呢。
相反,黑发拉丁商人,一板一眼穿着晚礼服去东京的一流夜店,在门口被拦住:“乐队请绕到乐屋入口进。”
在日本,好不容易做了晚礼服,却没有穿的机会,没办法,有团体自己组织了“穿晚礼服聚会”。啊,男人真不容易。
我们在日本的宾馆有时会看到印度女性的莎丽打扮,或是越南女性的打扮,很少看到男性的民族服装打扮。苏格兰男性的裙子,也只是用于军队。最适合工作的西服,现在成为全世界男性的制服,这应该坦诚承认。
不论如何,民族服装的衰退,是异国情调的重要部分的丧失,让人感到有点寂寞。
和他国人接触时,异国情调(可以称作“梦”)太过剩不行,完全没有也不行。别人和自己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生活,有这种认识才能感到异国情调,才能对对方宽容并努力理解对方。
异国情调,不一定什么时候都是指富士山、艺伎,也不一定都是指万里长城、西湖。有人有这种不满吧,但这种异国情调的影响,还在继续。
中日两国国民,对对方抱着一种梦想——浪漫之梦,想互相接近。正因如此,才产生了丰富的想象力,这将影响双方的深层理解。在这个梦想越来越少的世界,我更如此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