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隐者

日本人与中国人 作者:(日)陈舜臣


有人向我约新年号的稿,让我写些关于中国隐者的轻松文章。如果要写皆大欢喜的故事,不得不说,隐者这个主题本身不太合适。于是我把“轻松”解释成“非学术性”,不然我可写不了。

从世间隐去,换句话说,就是遁世。不过,同样是遁世,关于仙人,有很多快乐的故事。“仙人”这个词本身就很幽默,一方面意味着脱俗,另一方面追求长生不老,赤裸裸地世俗着,很是有趣。

根据《仙书》记载,仙人有天仙和地仙,地仙一般在容貌上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变成天仙后,眼睛四方,背上有翅,成为“异形”。从级别上来说,当然是天仙更高一级,但需经过艰苦的修炼才能成为天仙。天仙的世界也有很多前辈天仙如明星般闪耀,新来的肯定要被任意使唤,十分辛苦,与其拼命成为天仙,不如继续当地仙更聪明——《仙书》上这样建议。

让人不由苦笑,原来仙界也有老兵欺负新兵的事啊。

但是,隐者的世界,连这种让人苦笑的场面都没有。隐者的故事不适合在正月里说,原因就在这里。

追寻隐者的系谱,他们的始祖,要算是伯夷、叔齐。

这两人在丧中的周武王讨殷王纣时,牵住马辔,进谏道:

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伯夷和叔齐谏言未被采纳,武王伐纣,赢得周的天下。他们认为食周粟不洁,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他们饿死前唱道: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这是古代中国代表性悲剧的一幕。

以这种悲剧的主人公为始祖的隐者,带有一种厌世的气质。和仙人乐观的气质相比,正好形成对比。遁世的乐观出路,是成仙,而悲观的方法则是成为隐者。仙人适合浪漫主义的希望遁世的人,隐者却无法从现实里抽身,也许适合现实主义的希望遁世的人。

本来是从世间消失,而隐者之名却为世人所知,留名青史本身就很可笑。伯夷、叔齐只是因为在武王伐纣这个历史性的场面里登场,因此成为隐者,名流后世。

《史记·伯夷列传》的第一篇说:

严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埋灭而不称,悲夫!

“严穴之士”,就是藏在山上岩洞里的士,即隐者。

隐者出处进退,合乎时宜,但其名并不为后世所传颂。司马迁评价说:“悲哉。”

这是因为司马迁不是隐者,而是希望出人头地的人。隐者所希望的是自己的名字从人间消失,因此并不“可悲”。

伯夷和叔齐对周灭君主殷并取而代之这一现实很失望,躲进了首阳山。

隐者都是对现实失望的人,而且,心中因此抱着极大的愤懑。

这一点从伯夷、叔齐临终的歌也可以看出来。歌中说,尧、舜这样的名君,已经消失再也不会出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依靠,只有一死——这是悲痛到极点的独白。

伯夷、叔齐藏在山里,到死还对现实发泄愤懑,他们的心,绝对不平静,不是静寂的终极,如佛教的涅槃、Stoa派的Apatheia的境地。否定情念、一波不起的平静心境,只不过是应该追求的目标。肉身的隐者,为激情所驱使才会遁世。他们能待在深山里,是因为巨大的愤怒和燃烧的憎恶、无法忍受的苦恼,这些就是激情。

山就这样吞没了他们的激情。在那里,不论他们发出多么绝望的叫声,发出多么愤怒的诅咒,都被宽大的山所吸收。

《史记·伯夷列传》中说的“严穴”不是指隐者藏身的洞穴,应该解释为吸收了隐者呐喊的地方。

中国人特别喜欢奇岩怪石,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山凹凸不平,海是平的,不是埋葬激情的洞穴。因此,隐者藏于山,很少住在海边。

白居易诗中有句说,胜地(美景之地)本来就没有特定的主人,属于爱山的所有人。说到美妙的景观,就反射性地像回音一样想到“山”。

——仁者乐山。

有句话说,仁者欣赏山。

“单人旁”加“山”字组成的“仙”,是遁世的一种形式,隐者还是和山紧密相连的。

对中国人来说,海似乎是非现实性的、幻想性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中国文明的发祥地都离海很远。不论如何,隐者藏身山中,对空想及空想的愉悦带来的救赎,持否定态度。

“仙”比隐者更亲近海。东海中的“蓬莱岛”、“扶桑岛”等幻想性的主题,是“仙”的世界。

海很远,另外对中国人来说,海意味着死的世界。鱼住在海里,但从海面上看不见,一望无际都是没有生命的、蔓延的海面。对只相信眼前所见的中国人来说,海不是可亲近的空间。

从这一点上来说,山上植物繁茂,还栖息着鸟兽、昆虫,甚至是蛇之类,是个充满生命的世界。

而且中国的地形是西北有山,土地向东南倾斜入海。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海是倾斜的尽头,是土地的边界,让人联想到“没落”。

隐者绝不是想要没落。

在伯夷和叔齐之后,出现了隐者屈原。

说屈原是隐者,大概有些问题。伯夷、叔齐是自己主动躲进首阳山的,屈原是被流放而流浪各地的。

但是,在怨恨深重这一点上,屈原不输伯夷、叔齐。

往后,三世纪出现了“竹林七贤”这些隐士。

“七贤”的代表阮籍,邻居才色双全的女儿未嫁身亡,他与她平素并无来往,认都不认识,却跑去哭。

——哀尽而去。

哀悼素不相识的年轻姑娘,很是异常。

阮籍的母亲去世时,他“与人打棋如故,既饮酒三升,举声一号,吐血数升”。

即使遭遇母亲的死,他也和平常一样与人下棋,是压抑了感情的冲动吧。感情强烈到必须拼命压抑,喝了酒,才借酒精释放了自己的感情,号泣并吐血三升。

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阮籍有多么强烈的感情。

阮籍写过《首阳山赋》,是歌咏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的赋。他把自己比作伯夷、叔齐,大概没有错。

在路尽处,恸哭而归,这个有名的故事也是象征性的、难以理解的逸话,从中还是能看到激情的一面。

像“竹林七贤”这样,称隐者为“贤”,是因为人们认为在人生中,遁世是一种贤明的生活方式。反过来说,在俗世中争取出人头地、汲汲于俗世的活法,被认为是“愚”。

为什么留在俗世中是“愚”呢?当时的政治实权交替频繁,今天的宰相,明天就被悬首狱门;今天的皇帝,明天就置身石牢,不能保全性命。在如此世上,得到的名利,也不知何时会失去。失去的,不只是名利,还包括生命。

贤愚之差,在于“是否能保全生命”这一切实的问题。

如果没有名利之心,没有留恋世间的理由,就当隐者好了。跟世间脱离关系,就不怕被夺去性命。根据这种论调,称隐者为“贤”。

这里要注意的是,一开始就远离名利的人,也不是隐者。遁世,或是隐世,是一种“行为”。与尘世无缘的人,从一开始就是隐藏的“状态”,因此没必要作出隐藏的“行为”。

所以,隐者可以定义为曾经是名利的奴隶。拉住周武王缰绳的伯夷、叔齐,曾经也是以站在天下政治中心为目标的人物;屈原原先也是侍奉楚王、有志于治国平天下的大夫。

隐者的悲剧性理由就在于此。周武的伐纣、楚王君侧的奸臣,或是乱世中的其他诸事,让他们不情愿地离开俗世,成为隐者。

回到“竹林七贤”身上,在他们中生年确切的、最年长的是山涛,即山巨源,他生于汉献帝建安十年(205)。建安十二年,刘备以三顾之礼迎出诸葛亮,定天下三分之计。“七贤”的最后一人王戎,死于永兴二年(305),从山涛的出生年来算,两人正好相隔百年。“七贤”生活的时代,是三国时代后不知明日的乱世。

隐者算是“贤”,从能保全性命这一点上来说,“狂”也算是“贤”。“竹林七贤”有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奇言异行,这应该说是“狂”。狂人往往不成为处罚的对象。

但是,当时连这“狂”都不允许。“七贤”中的嵇康,被司马文王所杀,最终未能保全性命。也许本来不该称他为“贤”,不论如何,关于嵇康被处刑的原因,众说纷纭,据《世说·雅量》记载:

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

作出疯狂的举动,也不一定会因为是狂人而被原谅。所以嵇康以“乱君主,惑众”的理由被杀。

作为隐者,生活十分艰难。完全隐藏在山中倒好,要生活下去,很是不便,得和人们一起并肩农耕。不是藏于山中,而是藏于田园。

在“竹林七贤”时代半个世纪后,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隐者登场了。

那就是“五柳先生”——陶渊明。

他不是隐于山中,而是典型的田园隐者——与民同耕型的隐者。本来,山的吸引力很强,他自己在《归园田居》中咏道:“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

“历史上最有名的隐者”,这个形容也许有问题,不如说是“歌咏隐者生活的最有名诗人”更为合适。

被称为“诗圣”的杜甫,实际上是位干枯瘦小、愁眉苦脸、不走运的男人。波斯诗人,写《四行诗》的奥马·海亚姆根据同时代人的记录,是个坏心眼、难对付的天文学家,据说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

关于陶渊明是否是理想的隐者,也存在很大的疑问。陶渊明换过数次主君,也有人说他没有节操,这种责怪也太重了。不光是他,仕于宫廷的人,如果严守节操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杀。

若即若离最好,一不小心太接近,就必须和主君同命运;离得太远,离功名利禄也就远了。

从当时的伦理道德来看,换主君大概也不算是很坏的事,也许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总之,一定没有违反“仕道”。

陶渊明归去田园成为隐者后,还有与权力者接近的迹象,因为他必须抚养众多的孩子。生活——不,生命至上,这不能受到谴责。隐者的生活要成为可能,需要经济后援。

在他的杂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岁月逝人而去,空有志向,却无法充分施展——想到这里,悲伤不已,心中无法平静,直到黎明。

就算是隐者,内心也在骚动。

整个晚上让他心潮起伏的,不是激情还是什么?

胸中怀有激情、想扑灭激情的人,才是隐者。

关于陶渊明,很多人都很了解,也有很多优秀的研究成果,这里无需详述。

只是,我想指出的是,在构成陶渊明的部分激情的要素中,虽然未经确认,但也隐藏着他是溪族这个少数民族出身的事实。

关于溪族,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日本所说的“平家部落”、“落人部落”之类。溪族被统治阶层中的抵抗派排挤,因不愿被征服而逃走,藏在隐蔽的地方,代代相传。溪族应该不是异民族,但一定受到了歧视。直到现在的二十世纪,被称作“蛋民”、“细民”的这种特殊群体,还在中国存在。

陶渊明写过一首描述乌托邦的《桃花源诗》,其中表现出与周围隔绝的“落人部落”的情趣。大概也有人试图以这首诗为线索,找出他和溪族的关系吧。

假如陶渊明是出身于受众人冷眼相待的“落人部落”,在身份制、阶级制严格的时代,这必然会给陶渊明的人生投下巨大的阴影吧。对受歧视的人来说,这大概是激发出最大激情的原因吧。关于这个问题,期待今后的研究成果。

关于隐者陶渊明,还要注意的是,他没有受佛教的影响,是位纯粹的隐者。

在他所处的时代,佛教势力很强。他没有皈依佛教,原因只能是禁酒的戒律。对嗜酒如命的他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事吧。也有人说他曾经是佛教文人沙龙“白莲社”的一员。

陶渊明之后的隐者,多少都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寒山、拾得等是代表人物,这两人是否是实际存在的人物,据说也很可疑。也许是不为世人所知的禅师隐者,他们的一些言行和诗作,被集中以拾得之名流传后世。

即使是寒山系(暂时这样称呼)的隐者,胸中应该也藏着非同寻常的激情。

“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这里的泪,不光是因为亲友大半已逝去这一现实,而是从更深处涌出来的眼泪。只是,这种激情被佛教这一伟大的哲学体系所吸收、平复。

从“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回心即是佛,不向外头看”等诗句中,可以看出诗人变得内在、唯心。

但是,寒山并未忘记隐者的始祖。他写有这样的句子:“饿著首阳山,生廉死亦乐。”

饿死的伯夷、叔齐的生活方式很简单,其死也很快乐,但是其中有浓厚的佛教生死观的影子。实际上,伯夷、叔齐死得并不快乐。

我们从感觉上觉得,佛教色彩变浓之后的隐者,比较容易理解。陶渊明以前的隐者,精神图式很单纯,反而不好理解。

关键在于激情和激情的强度。

而且,当时的人为什么愤怒,憎恨什么,对我们现代人来说,也很难理解这种激情的本质。

对寒山以后的隐者,才会感觉到,还是熟悉的那一套。

最后,想将中国的隐者与日本的隐者做个比较。

在隐者不得不出现的那个阶段之前,日本对隐者已有了解。

了解先于事实,是好还是坏呢?要看具体情况而定吧。

日本引进文字时,诗人陶渊明已经存在。所以,预先就有了一个模式。

幕府末期,魏源的《海国图志》等与鸦片战争相关的文书由唐船运到长崎,也就是说在西洋的“侵略”事实发生之前,日本人便对鸦片战争有了了解。这可以说是很幸运的例子,因为知道鸦片战争的惨痛例子,吉田松荫等人才获得了思考的时间。

这样,在政治方面,还是占先机比较有利。但是,在精神方面,先有了模式反而糟糕吧。

特别是在尊重原创性的领域,模式,特别是鲜明的模式的存在,只能说是一种阻碍。

因为有了“五柳先生”陶渊明,最初日本只有他的仿效者、性情怪僻的隐者。陶渊明这堵墙实在太高了,不容易超越。

初期的日本隐者,应该说只是隐者式的生活与情调的憧憬者。

因藤原氏的专横被排挤的兼明亲王,在《兔裘赋》中咏道:“君昏臣谀。”

好像是在模仿屈原。还有“罢了罢了,命已衰矣”一句,很明显,是想到了伯夷、叔齐。

可是,亲王既没有投身汨罗江,也没有饿死首阳山。

汨罗和首阳,可以作为诗材,但遁世却变得困难。就好像虽然不断被提醒,但在真货面前,自己只是一个赝品。

在保元、平治、治承、寿永等兵荒马乱的时代,往往会在战争中失败的一方、政权交替中失势的一方出现隐者。

这时日本的大隐者是西行法师,此人和中国的大隐者陶渊明一样,受到质疑,说他跟经济援助人太近乎。关于西行,有人说他是武士出身,因为不能自由与贵族交往,自己的诗才无法被承认,所以出家,以便能出入显门富室,实现文学上的野心。

《方丈记》的鸭长明和《徒然草》的兼好法师,是文人隐者“双璧”。

逝川之水不绝,然非原水。浮于淀之水泡,时消时聚,未曾暂留。

《方丈记》的开头,以京都的大火、地震、饥馑、福原迁都等天变地异为背景,似乎只是在抒发情绪上的无常感。

激情在哪里?

是藏在深处吗?

让人想大喝一声:

振作起来!

但是,在大喝之前,多少又被诱入感性世界,这大概是日本文学的特性吧。

《徒然草》与中国老庄系统的隐者思想更相似。《方丈记》中只有无常感和叹息,《徒然草》甚至以无常和叹息为乐。

抱着“世事恒无常”的态度。

——一心弃世之人中,也有风度潇洒之人。

这是兼好的理想吧。

乐观很好,可惜的是,听不到地下激情澎湃的声音。很是美中不足。

不过,寒山之后的中国隐者,也都忽然消失了激情,和日本的隐者很像。正因为如此,才容易理解吧。

净土思想中“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声音,在日本比在中国更大。这是日本隐者的口号,从这里产生的,是很平静的东西。

中国自古以来,压抑激情的遁世,呈现出的是刚切断尘缘的新鲜伤口。不能说是平静,甚至能听见咬紧牙关的声音。因此,绝不适合在正月里以隐者为主题来开心逗笑。

后来,中国也信奉上了佛教思想,伤口被绷带柔软地包住,咬牙切齿的声音也消失了,形态上变得跟日本差不多。

重复一句,很多隐者,其言行并未留下记录,这才是真正的隐者。因此,讨论隐者是最难的事。

我是在调查的过程中明白这一点的,但为时已晚,这已是在接受邀稿之后。

因此,在这里草草写下拙文,只是想尽些责任。请大家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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