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恩的耳朵不糊涂,而是心里乱了,语焉不详地喃喃自语:
“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
春梦不了解他,一个劲地催:
“这事千真万确,老太太决定的事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会改。她已经禀过太妃了,明天姑太太来商量细节,这会儿,就等您去说说!”
绝对千真万确,毋庸置疑,但是,陆天恩的心错乱得无法清理,脑海里开始涌入云朵,胡乱飘飞,捉摸不住。
生在这样一个前朝的名门高第中,平日里往来的亲友群,大半是前朝的王侯将相、皇亲国戚、八旗贵族。小朝廷还在,有些家里也还保留着昔日的称谓,王爷、福晋、贝勒、格格、额驸,让自己的身份留在过去的回忆中,和新时代脱了节;可是,就在这几年间,自己的心里对这一切都起了反感。
周遭全是沉溺在旧梦中的人,无不生活在沉沉的暮气中,既跟大步前进的时代脱了节,也没有生活重心,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希望,甚至,没有生命力……而他,才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啊,在这样的环境里,他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从小,他就生活在过度的呵护中,生活在祖母和母亲的爱织成的黑网中,像布偶般的由人抱持、摆布。
小时候,偶然兴起,拿起钉锤做个小木工玩耍,立刻被禁止,理由是:“好好的哥儿,做什么下等的粗活!”兴趣和乐趣就一起被扼杀了。
长大后,偶尔兴起出洋读书的念头,也是立刻被禁止,理由是:“漂洋过海太危险,外头有好多革命党,等着杀光咱们这样的人家!”已经上了学堂,也因为有一些学生们在闹学潮,怕有危险而休学了;待在家里,安全是安全了,求知欲和上进心却一起被扼杀了。
人生的脚步必须按照祖母和母亲所设定的轨道行走,他只有听话的份;而经历过改朝换代的沧桑的祖母和母亲对新时代和外面的世界都充满了恐惧,限制他不得介入。所亲自设定的人生轨道更是属于“前朝”的,早已不合时宜,走得他全身发麻,觉得自己是头“四不像”怪兽。
而现在,凭空又飞来了一桩由她们决定的婚姻。他的心开始挣扎了起来,眼前竟也迷迷蒙蒙地幻起了金灵芝的形影:长圆脸、丹凤眼,衣饰讲究,仪态高雅,还带着一股天生的雍容华贵气,确实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彼此谊属至亲,平日还算常见面,可是,不知怎的,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竟突然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仿佛跟自己不相干似的——从来就没想过要娶她为妻!
亲戚中表姐表妹多得数不清,一向只觉得她是表姐妹中的一个而已,见面时说几句亲切问候话而已,从来不觉得她体己、知心;没有恋慕,没有情爱,更没有产生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特殊感觉。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双手轻轻一颤,口中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
“不……我不……不要……我不要成亲……”
他扭头大步往前走,转向与怡福居相反的方向。
春梦吓了一大跳,追着他叫喊:
“哎,哎,少爷——少爷——”
陆天恩像逃跑似的往前走,一面自言自语:
“我不要成亲,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
春梦又害怕,又着急,满脸惊恐。
“少爷,您不能这么说——”
陆天恩根本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往前走;他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叛逆和冲动,使他的情绪异常,以致路走得特别快,神情也不像平常那样的略带懦弱的温和,甚至有点反弹似的故意叫嚷。
“我要说,我不想成亲……”
春梦急到尽头,反弹似的变了一张脸;她沉定地大跨一步,双手叉腰,挡在陆天恩跟前,大声地喝叫:
“好,说——您去说——先到太太跟前去说——只要您到了太太跟前,爱说啥说啥,都不关我的事。我只奉太太的交代,等您进门,送到她跟前。这会儿,您要是撒赖不上她屋里去,我就喊顺大叔来架过去!”
毕竟是“夫人跟前大丫头”,懂得怎么帮着管束少爷。果然,陆天恩的态度软了,垂头丧气,也不叫嚷了。
春梦再补上一句:
“快走吧!不然,给架到老太太跟前,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这么一来,陆天恩屈服了,乖乖地跟着走。转眼怡福居将近,他才忍不住小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老太太决定了……不管我们肯不肯……啊,灵芝一向心高气傲,也许,她不答应——”
还有一线希望否定这桩婚姻,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但是,听见这话的春梦立刻干脆利落地泼他一盆冷水:
“老太太决定的事,也都禀过太妃了,哪里由得她答应不答应。”
她心中有气,还追加似的刺他一下:
“就算她心里嫌弃您呢,碍着老太太的面子也不好说出嘴来!”
怡福居到了,腊梅的香气遮天盖地似的笼罩下来,春梦顿觉香气扑鼻,心旷神怡,陆天恩却觉得鼻孔被腊梅塞住了,几欲窒息。
- [ 3 ] -
雪后,空气湿润,天色清明。清晨的初阳缓缓上升,将大地也映照得分外清明;满植西府海棠的金府后花园中因而展现了别样情境。
海棠已半数绽开,花容绝美,而天光穿花而过,半为花树敷上金粉,半数洒落在地。于是,昨日的积雪和今日的光影参差交错,有如铺了整片的碎琉璃,竟而形成一种象征:从象征着民国世界里的军阀割据,使国土碎裂,到金府在民国世界里的尴尬处境,而至个人内心深处的畸零破碎,都有着一针见血似的深刻。
一夜未眠的金灵芝站在长廊下,面向花园倚栏凝望,却因为心事重重,眼中没见着半点景致。在她的心里,整座金府都是民国世界里的一块畸零地,无论表面上呈现什么样的景致。
金府本是前清的瑞亲王府,她的父亲是世袭的瑞亲王,而在辛亥鼎革后失去了名位,不久就抑郁成疾,于两年前撒手人寰,留下一妻四妾和十一名子女,继续住在原有的府第中共同生活。
五名寡妇之间的关系并不和谐,既已在亲王生前为争风吃醋而钩心斗角,更在亲王逝后为争夺遗产而钩心斗角,因而把一座原本屋宇富丽堂皇、园林美不胜收的府第变成了一个荒诞、扭曲的世界。
她是嫡长女,从小以聪明、美丽最得父亲的疼爱,但是父亲逝后,她却无力协助缺少威严的母亲治家,只能陪着母亲日复一日的过着坐困愁城的日子,完全不敢设想未来的光景。
而现在,转机出现了,虽然她心里万分排斥这桩不是出于自由意愿的婚姻。
风拂花移,光影就跟着摇曳,恍惚不定,有如她的心境。
有人向她走来,她略有所觉,但是打不起精神将目光朝向来人,直到来人出声唤她,眼珠子才有了转动,心思从飘忽中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