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那是她唯一的同母弟金毓,容貌与她近似,但此刻的神情却与她的愁郁幽怨大不相同——他满脸喜悦,语音带着兴奋的轻快。
“额娘叫我陪她上陆府去,她说,这一趟你不去,心里有什么想法先告诉我,由我转告她!”
他成为这个任务的“特使”,有其原因:姐弟只相差一岁,感情非常好;她小时顽皮,好着男装,常抢了他的衣服穿;男孩个头高些,虽小一岁,身材一样,那时男孩留辫,她戴一顶瓜皮小帽,外形便与他完全一致,常令人误认为两人是孪生兄弟。
但是,这一回,金灵芝却不买账。她默然无语,随后,叹了口气,低下头,隐住了眸中打转的泪光,转身就走。
金毓愣了一下,立刻追上去。
“姐,姐——”
他不解,无辜,喊得情切,金灵芝听得心中更加酸楚,又对他不忍,于是停步,低声地说话。
“我没有想法——也没有话说——”
金毓绕到她面前去,专注地看着她。
“怎么会没有呢?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呀——额娘说,她很开通,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她尽力办。”
金灵芝毫无反应,连头都不抬起来,眼泪却失控了,一路往下滚落;而毕竟是有深厚感情的同母亲姐弟,金毓隐约感到她在流泪,有点猜到她的心思,于是嗫嚅着问:
“姐,你是不是不想嫁……”
金灵芝倏地抬起头来,以一双泪眼直视他。
“你替我去跟额娘说,退了这门亲,我要跟你一道出国读书去!”
金毓吓了一跳似的后退一步。
“我……我……哪敢……”
金灵芝泪如雨下。
“全家……就没有人,帮我说句话……连你也不……”
金毓更加惊慌,但是不敢再退后,直愣愣地站着,结结巴巴地说:
“姐……你,别哭嘛……我实在不敢……额娘的话本来就是圣旨,还有,表哥,人也挺好的……一定会待你好的……”
金灵芝边流泪边摇头。
“再怎么好都一样……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而且,嫁到他们家,就成了一只关在鸟笼里的金丝雀!”
金毓咬咬嘴唇,再想话安慰她。
“不会的吧……可以想法子改善的……或者,以后,你跟表哥一块儿出洋读书,一样自由自在的……”
金灵芝更加用力摇头。
“他陆家只有一个儿子,老太太才不会让他远走高飞呢。更何况,他胆小、懦弱,还根本不是个读书种子!”
金毓重重地叹气,互搓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偏偏一抬眼又看见金夫人跟前的丫鬟珊瑚正向自己走来,那是来催上路的,只不过,给她看见金灵芝的哭泣并不好,情急之下,他只得压低声音,快速地向金灵芝说:
“珊瑚来了,我先跟她走了!”
他抛下金灵芝,快步迎向珊瑚。金灵芝当然更不愿让珊瑚看见她在流泪,索性低下头,一声不响,举步就走,快快地走回自己居住的流月轩。
走到门口,她的丫鬟涟漪正要出门,互撞了一下,她毫无所觉,直直地往里走。涟漪却觉得很疼,“哎哟”了一声之后才追上去,在她身后连声喊:
“格格——格格——”
金灵芝更不理她,飞快地走进里屋,并且随手把门关上,将她隔在门外,自己扑上绣床,抱着枕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枕头上是丝线绣出的瑰丽的“百蝶穿花图”,缤纷华美的花儿蝶儿贴着她的脸,濡了她的泪,一起感受到了她的心事,却奈何,绣出来的花儿不能言语,蝶儿不能展翼,无法给她具体的安慰,而眼睁睁地看着她孤独地为自己的命运哭泣。
哭着哭着,眼睛酸涩,她不经意地懵然合眼,缓缓步入梦乡,返回童年的时光——稚龄的她完全不知忧不知愁,不知婚姻为何物;此刻的尘世之中,母亲和外祖母正在仔细商量的事,更是不存在的,因此,她的心中一片清明。
她不愿从梦中醒来,蓄意地让自己无限制地沉睡下去,涟漪等在门外,不知道怎么办好。午餐时间到了,她蹑手蹑脚地开门走进去,伸颈向里张望,心里犹豫、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敢上前去叫醒她,站了一会儿就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心里暗自嘀咕:
“要出嫁了,怎么忽然变得爱睡起来?连饭都不吃了……福晋回来准挨骂……”
想着便有点害怕,但还是不敢去叫醒金灵芝,只有在门外傻站,一面重重叹气,一面却像安慰自己似的想道:
“福晋总要用过饭以后才回来吧,也许,那时,格格已经醒了……”
她估计正确——金夫人在陆府的谈话非常愉快,母女、姑嫂三人对婚事的看法非常一致,一切细节都在共识的基础上商量妥当;午饭后,金夫人打道回府。
金灵芝倒是在她回府前就睁开了眼睛,只是,双眼虽然从梦境中返回,心神还是留驻在梦中,留在童年的岁月里,而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身体坐起后,她下床,走到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一叠她每天都要看上几回的旧照片,于是,她习惯性地伸手,再次把这些照片一张张地平摊在桌上,再次专注地凝视。
黑白单色的照片一部分已经有些发黄,甚至长出了褐斑;而她专注地看着,眸光中充满了依恋。
照片的内容大多是她的童年生活。那是在光绪年间,出生不久,父亲抱着她照相,而后满月、周岁,眉宇间英姿焕发的父亲和纯然洁然、笑容天真无邪的自己,形成了世间最祥和温馨的画面;三岁,她已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母亲领着她在花园赏花,捧了满怀的海棠花,映得笑容里尽是柔红的光晕;五岁,入宫觐见长辈,在皇宫里拍了好些有纪念性的照片,而今,合影的人大半都已作古,只余少数人还在人世,她历历地数着:慈禧太后、隆裕皇后、瑾妃、珣妃、瑨妃……
六岁那年拍的几张照片还特别有意思,父亲带着她与弟弟一起合影,弟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非常可爱;接下来却是她换上了弟弟的衣服,造型便从一个娇美大方的小姑娘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而后是父亲带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骑在马上,昂首望向高远的云天……她永远记得,当时,父亲笑着喊她是“小花木兰”。父亲承继了祖先的英雄气概和八旗子弟人人自幼习武的锻炼,因而俊美的容貌中饱含着阳刚之气,实质上的弓马骑射功夫都很了得,一向是她心中所崇拜的英雄形象。
她惘然出神,而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开始浮上来,迅速地扩大、加深,也一针见血似的提醒她: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人世间更没有英雄的存在。
酸楚与悲凉在一瞬间就占据了她的心头,泪水在眶中翻涌,凝聚成珠,弹出。
偏就在这个时候,金夫人返回了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