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梦(上)(8)

故梦(上) 作者:林佩芬


 

谈话愉快,一切拍板定案,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她的心情自然很好,进门以后,双脚竟不知不觉地直接走向流月轩。珊瑚和珍珠跟在她身后,每人手中各捧一个紫檀木盒,盒虽不是很大,但分量不轻,两人捧得很吃力,额上隐约现出了汗珠,却因为心里高兴,脸上在笑,把汗水染成了喜气。

三个人直直地走到流月轩,守在门外的涟漪,先是心中一紧,继而心中一松,赶紧行礼,然后伸手轻轻地把门推开。

“福晋——”

“嗯!”

两人都是故意出声,以便让屋里的金灵芝听到,不料,金灵芝恍若未闻,纹风不动地半低着头俯视旧照。她身穿浅橘色绣牡丹花的旗袍,坐在一把紫檀木雕花加绛色绣牡丹花披垫的椅子上,和满屋子精致典丽华美的布置、陈设形成了线条、色彩、气韵都极为和谐的画面,唯有面前黑白泛黄的旧照片与这画面显得不协调,但她不自觉,一直专注地看着,耳上的坠子半斜,和她的脸颊、脖颈合组成一股柔和的氛围,而坠子上镶的珍珠宛似她藏在心里的泪珠。

金夫人在门外一见,心中暗暗一叹,但她必须面对现实,于是,干咳一声,放重脚步,笔直地走上前去。

金灵芝被惊起,心神颤抖着回到现实,起身迎向母亲,两腿站直了,而头还是半低的,小心翼翼地出声。

“额娘——”

金夫人一步步地往前走,一眼先瞄见桌上摊的旧照,然后才把目光转向金灵芝;心里的暗叹声更重,脸上扮出的笑容也更好,嘴里却只是淡淡地吩咐:

“桌上的东西收起来,好好看看老太太给你的东西!”

涟漪立刻赶上一步,迅速地把摊开的旧照收成一叠,珍珠、珊瑚上前,把手上的木盒轻轻放下,涟漪又忙忙地拉开椅子,恭请金夫人坐下。

金夫人坐下后,先把手中握着的绢帕放在桌上,然后舒展开来。绢帕里包着两把钥匙,她将之递给金灵芝,一面笑吟吟地说道:

“吉期订在三月十五,凡事都得飞快地张罗起来了;这是老太太疼你,把她自己最好的两盒首饰给你,做你的嫁妆,她说,这原本是她出嫁的时候,老太后赐的嫁妆,收藏了多年,极少拿出来。以往,连我都没见过呢,这回,你嫁到陆家,还带了过去,以后,一代一代地往下传,传给每一代的媳妇。”

金灵芝没有伸手去接钥匙,但是,侧头看了她一眼,直觉地感到,她的笑容里还带着一丝酸涩,像是在说着,家道中衰了,做母亲的人已经没有能力给女儿准备丰盛的嫁妆,只得依靠自己的母亲伸出援手。又像在说,陆家还拿得出这么像样的东西来,留给子孙,代代相传,自己家里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相形之下,非常难堪!

这么一想,眼就红了,她慌忙低下头去,以避开金夫人的目光,但,金夫人已经看见了,心中掠过一道刺痛,她立刻压制,也立刻朗声说话,以引开思绪:

“老太太还说,过些天,先到宫里走一趟。太妃们对这桩婚事都万分高兴,巴望着先看看你们这对新人。时间让老太太订吧,咱们就先忙活自己的,待会儿,让人去叫绸缎庄送样品来,好选料,也叫裁缝来,先给你量身——四季衣裳,要两个多月里全做出来,可有点赶。”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是,金灵芝毫无反应;于是,她换一个话题,清了清嗓子,她吩咐珍珠、珊瑚:

“你们给格格开箱,看看里面的东西!”

“是!”

珍珠、珊瑚接过钥匙,开锁、开箱,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

“真是——稀世珍宝!”

两人伺候金夫人多年,见过的上好珍品并不少,却是第一次眼见这样的极品。涟漪年幼,伸长了脖子张望,看得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结巴出声,而说不出什么具体的赞美来:

“好……好漂亮……格格戴起来,一定……一定更漂亮!”

两箱首饰的主材分别是翡翠和羊脂玉,由名匠雕成各式首饰,充分代表了陆老太太过往的璀璨和繁华。金夫人顺手从箱子里取出一对翡翠耳环放在掌心,耳环是双喜福禄的样式,雕工精细灵巧,繁复华美,色泽更好,通透碧绿得如清澈的春水,没有丝毫杂质,放在她白皙如绵的手掌中,更显得玲珑剔透;她转向金灵芝,以温和的语气提示:

“坐到妆台去,戴上看看——”

金灵芝却是从头就没往首饰箱看上一眼,对母亲的话更是毫无反应,一直低着头,连呼吸、心跳都已停止似的默然站立。

金夫人试着继续努力,耐着性子开导她:

“老太太的心意最明白不过了,疼你也真是疼得没话说了。从小,你和天恩就是她心里最疼最爱的两个宝贝,这回亲上加亲,她是打心眼里的疼上加疼,怎么说这门亲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金灵芝终于有了回应——她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溢出眶外,也挣扎着透露出心声:“我难道是嫁给老太太吗?”

金夫人一愣,心里暗自叹息,而先吩咐丫鬟们:

“你们先下去!”

珊瑚、珍珠和涟漪鱼贯退出,金夫人先低头把耳环放回首饰箱中,再锁上箱子,而实则是借着这片刻思忖要对女儿说些什么。金灵芝却在这片刻间走开了,走到了窗前站立。

她似是想远眺窗外的天空,追寻一个属于自己的广阔的、可以自由翱翔的天地,但,窗上过于精美细致的木雕把整面窗户分割成无数个狭小细微的碎片,使她的视野无法伸展,一顿之后,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金夫人定定地看了她几眼,也猜准了她的心事,于是起身,款款地走到她身后,一面勉强压制下自己心里许多复杂的感触,一面放低了声音对他说话:

“你有点——不想结这门亲——是吗?”

金灵芝不答话,也不回头、不出声,唯有眼泪不停地流淌。金夫人再往前一步,更靠近她一些,一面伸手去按她的肩,一面婉转劝说:

“老太太的设想、安排,都是极其周到的。”

她的本意是开导,但是金灵芝却听得心中一刺,情绪激动了起来,她飞快地转过头来面对母亲,泪眼模糊,两颊通红,全身发抖,语音带颤。

“都是老太太……为什么,每件事都要听老太太的?”

金夫人被她问得愣了一下,不晓得该怎样回答,顿了一下后才勉强挤出话来。

“金、陆两家的事,当然要照老太太的意思办——惯例,就是这样——”

金灵芝的情绪更加激动,失控似的哭喊起来,情绪已经忍耐、压抑了许久的她,一旦失控,便是河水决堤,山洪暴发。

“什么都是老太太——老太太就是西太后——可是时代不一样了,皇宫里都没有西太后了,为什么我们两个家里还有西太后?”

金夫人大吃一惊,勃然变色,全身剧烈颤抖。突然间,她挥手一巴掌打在金灵芝脸上;而自己脸上的肌肉猛烈抽搐,以致说起话来困难得像舌头被寒冰冻住了似的。

“你在胡说什么?”

她也失控地流下两行泪水,声音高、尖、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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