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板当然立刻起身迎上前去,热切地寒暄;荣安站起身,在原地含笑相迎;水飘萍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很礼貌地站起身来相迎,眼角一抬,入目的是一株临风的玉树——他身穿云灰色袍褂,散放着飘逸潇洒的韵味,也衬得眉宇分外俊美,竟有如她所熟悉的鼓词中描述的翩翩公子,而不是现实中的真人,她心神为之一愣,眸光停止了流转。
而陆天恩一见台下的水飘萍,感受又不同。现实中的真人,水飘萍少了在台上所展现的神采,多了一股斯文和一分憔悴;看起来也比在台上清瘦,眼眸中微带倦容,便不那么明亮,但是显得楚楚可人,令人油然生出怜惜之意。他更加心仪,眼神专注而迷离,脸颊发红,嘴里却反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愣了好一会儿才能发出个礼貌性的招呼:
“水姑娘……”
挣扎出声后,他的脸更加通红,整个人傻愣愣地手足无措。荣安不免替他着急,虽然嘴里不好意思说他什么,眼睛却忍不住地往他多看几眼。
水飘萍被这场面弄得顿觉尴尬,她虽然仔细地看了陆天恩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索性慢慢地低下了头。初识的这一刻,竟有如日月星辰暂停运转般沉滞,荣安看看他两人的情况,不得不见义勇为似的带头说话,替他们打开僵局。
“水姑娘,陆少爷非常欣赏你唱的大鼓,一听就入迷,因此特地拜访!”
丁老板连忙帮着介绍。
“陆少爷是正派人,是京城里名门世家的少爷,他府上的老太太,可是前朝公主呢!”
水飘萍的神情微有改变,额头慢慢地抬起来,目光定定地投向陆天恩。
“哦……陆老爷为官清正,很受人敬仰!”
说的是自己的祖母和父亲,陆天恩便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一笑,但毕竟,话头打开了,气氛不一样了。
丁老板抓住时机,凑上来,满面笑容地招呼着。
“这下好啊,陆少爷是祖有余荫,水姑娘敬仰陆老爷,当然也敬重陆少爷!”
气氛活了起来,陆天恩也开始有了转变,神情变得自然多了,话也能正常的说了出来。
“水姑娘唱的大鼓,内容是《红楼梦》,而且唱得情韵深长,想必,水姑娘平日也爱读这部书!”
他一脸热切,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飘萍,希望寻得共鸣似的企盼着。水飘萍却垂下眼皮,避开他的眼眸,不与他四目相对,但也很坦诚地回答他的问题。
“读这些书的时候,没跟唱大鼓联想在一起!”
陆天恩并不感到失望,他的眼睛在发亮,情绪非常好,心里也有很多话想说。
“读的时候没有联想,但,平日爱读的书,读进心里,化了,和自己的心思、想法融在一起了,一开口唱就会像井水一样冒出来,所以,水姑娘就唱得和别人不一样!”
水飘萍听得心中一热,脸上一红,眸光向陆天恩一扫,而后立刻收回。丁老板没有注意到她这细微的反应,而兴高采烈地接过话头去:
“两位少爷,都是贵客,都是行家啊——荣少爷是有法眼、法耳,专为鉴定角儿们的才艺来着!陆少爷呢,有天眼,您瞧,听着大鼓还不算,连水姑娘平日里读些什么书,都给一眼看穿了!有了两位少爷的品鉴,水姑娘的曲艺一定天天都往上长进,一天比一天好,很快就能成名家!”
荣安立刻笑了起来。
“丁老板真会说话!”
陆天恩跟着笑了,水飘萍微带羞涩,没有一起笑出来,但眼神中显现了认可之意。气氛又为之一变,而陆天恩变活泼了,向着茶园老板兴高采烈地补充。
“不过,我可不是拿天眼看水姑娘的,我是心领神会出来的!”
丁老板立刻笑嘻嘻地接下话头。
“那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陆少爷不是拿天眼看水姑娘,是拿心眼看了!”
水飘萍登时脸飞红霞,也有点觉得窘,觉得尴尬,但又不好反驳丁老板的失言,只好忍耐着,慢慢地低下头去。后台没有窗,她的身侧点着盏灯,灯光照过来,映着她半低半侧的脸,半带粉彩,半带阴影,感觉上像一首绝美的小诗,诗句清丽脱俗,但微带几分凄楚。
她没有再抬头注视陆天恩,而心里滋生出几许异样的感觉,像是原本已被生活的压力逼成死寂的树梢开始有了复活的生机。她微有所觉,但是立刻全力压制,不让这隐隐生成、尚未成形的嫩芽儿冒出来;于是,她用了一个非常恰当的说辞避开眼前的人:
“真是对不住,时间快到了,我得准备登台,必须先告退!”
而趁着更衣、上妆的时间,她悄悄地作了好几个深呼吸,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静如昨,一点涟漪都没有。上台出场后,她更是把全副心神都用在演唱上,专注得连半丝眸光都完全没往陆天恩和荣安的座上瞥过。
这一场的演唱依旧是成功的,结束时掌声如雷。表面平静而内衣尽为汗水浸湿的她带着盈盈浅笑向台下鞠躬,理智没有稍减,依旧控制着心神与眸光,丝毫不触及陆天恩,然后以优雅的动作转身,以平稳的脚步退场,因而她完全不知道,陆天恩早在她演唱的半途就被奉命前来的大顺接回陆府去了,更不知道陆府要接回陆天恩的原因是多年不问世事的陆老爷突然主动开口,要与妻子、儿子谈话,谈话的重点当然是有关陆天恩的婚事。
- [ 5 ] -
陆正波的居处独立于陆府的西隅,屋外四围种着大片象征着“节”的竹子。房有三间,正厅做了书房,四壁尽是书柜,放置的除了书籍以外还有字画和文物,当中一张大书桌,桌上琳琅满目,除了文房四宝、文镇、笔筒、印盒之外还有一座青铜麒麟小香炉和一幅刚写完的字。
这本是他的书房,原本名为“有斐轩”,是取自《诗经·淇奥》之典:“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用以自勉自期自许。鼎革以后,他隐居不出,将之改名为“无为斋”以明心志,也索性搬到这里居住,后进的一小间便成了他的卧室,再后的一小间则做了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姨奶奶和小丫头蓉儿的住处。
他已十年不出无为斋,不问世事,不见外客,也不管家务,连与陆夫人都很少见面说话。平日常做的事只有读书、写字、钻研古文物,常常一整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这一次算是最大的破例,毕竟,家里要办大事了。
陆夫人亲临无为斋,也是少见的特例,她在春梦、秋云的随侍下,款步向西隅,过了月亮门后穿过竹林,走上映着竹影的雕花木门。
陆正波早已端然高坐,神色肃然地等待。他本是个相貌英俊的人,年龄也只四十五岁,但是看来显得非常苍老,尤其是他不肯剪去发辫,充分展现着“前朝人”的特征,更容易予人错觉,误以为他年事已高。
陆夫人对这些却是麻木的,完全不在意——她既是为谈正事而来,也就心无旁骛——她的全部心思集中在儿子的婚事上,一路行来,心里盘算的是如何说出眼前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根本没有余力顾及其他。
姨奶奶带着蓉儿迎了出来,含笑行礼,她微笑回礼。入厅时,陆正波已经起身站立,两人相敬如宾,以非常客气的态度寒暄,而后分别就座。
蓉儿飞快地送上茶盏来,陆夫人举盏轻啜一口,用意是润嗓,以及话入正题的前奏,或竟是出自下意识的举动,像在树一道无形的栅,筑一道无形的堤,先保护好自己。人坐在房里,感觉是陌生的,面对着同样有陌生感的丈夫,她像进入敌阵似的步步为营。
偏偏,她又没有私人的话要说,只好一开口就入正题:
“老太太做主,亲上加亲;三月十五,给天恩和灵芝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