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波反应淡漠:
“这事,秋云已经来说过了!”
像是指出,话说重复了。陆夫人顿感不悦,但是,勉强自己忍耐着,继续往下说:
“上午,已经请姑太太来商议过了,事情大致都定下来了。届时,请老爷主婚,还有些细节,我想与老爷商量。”
陆正波依旧反应淡漠:
“全由老太太做主便是!”
这个态度让陆夫人心里更加不悦,脸色白了起来,但她还是极力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尽量以平和的声音往下说:
“老太太对这桩亲事非常看重,已进宫禀告了太妃,太妃们很感欣慰,老太太已经准备要带着孩子们进宫谢恩!”
她提到“太妃”的时候,陆正波缓缓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也产生了些许变化。他心中五味杂陈,毕竟没能全部隐藏而泄露了一些出来。
陆夫人没有注意他的反应,想尽快把话带入正题似的娓娓地往下说:
“毕竟,是两代单传……陆家根苗……”
但是,陆正波的神色却已经由变化而恢复到平静,而且对她的话不怎么在意,只从喉咙中发出一个“嗯”的闷声就算回应。陆夫人的不悦也就再次升高,她咬着牙极力忍耐,而后力持镇定,以平稳的语气提出具体的问题:
“婚费……必须张罗……”
陆正波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明白了她的话,随即昂首向半空,以坚定的语气回答:“一切从简,尽量撙节!”
这话比她原先预估的坏,坏得多。本以为他不过是诸事不管,没有意见,而不是有这样的主张。她的脸色发青,一字一顿地竭力发声:
“老太太——一向爱面子——大喜的事,总要过得去——”
陆正波回以一个没有抑扬顿挫而又原则坚定的话:
“老太太跟前,可以进言,可以劝说!”
陆夫人的眼泪蹿升到了眼眶里打转,双手不由自主地轻颤,她竭力忍住,但是坐不住了,话也说不下去了,她想起身就走,但是,陆天恩到了。
时近黄昏,斜阳与微风一起轻拂有节有斐的修竹,既映得绿竹耀金,将“如金如锡,如圭如璋”的诗句具象化,又将竹影映入敞开的门内,洒了一地琥珀般的淡金,和摇曳的竹影合组成一幅华美而破碎的图案。陆天恩跨过门槛,踏着一地的斑驳和破碎进屋,一抬眼,父亲和母亲在当中隔着一张茶几分坐,像两个陌生人,但端正、庄肃的神色、神态是一致的。
他极少见到父亲,望而生畏,对母亲也一向敬多于爱,因此不假思索、下意识地跪下行礼,同时避开两人的目光。
“阿玛、额娘——”
陆正波清了一下喉咙后出声:
“嗯——起来吧!”
陆天恩站起身来,但依旧低着头;他向旁边移了两步,在陆正波身旁站着,竭尽所能地维持着恭敬的姿态。陆正波移目看着儿子,他父子二人的容貌其实很有几分相似,却因为陆正波依然保持着前朝留长辫的发型,竟使父子二人有如两个不同时代的人,而显得距离遥远,精神与外表都有着重大的隔阂;更因为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很严肃,一开口便像训话:
“古人弱冠成礼,你已年近弱冠,也即将娶亲完婚,此后,应当是成年人了!”
陆天恩只有唯唯诺诺。
“是,是,阿玛教训得是!”
“你出生的时候,老太太认为,这是上天的恩典,所以,给你取名‘天恩’;对你寄予重望,六岁时给你聘请最好的西席启蒙受教,也打算等你稍长后送你上新式学堂。怎奈,改朝换代了,原来的许多想法都不合时宜了,什么也没法子按照原先的打算做。因此,你蹉跎了光阴,耽误了学业,至今仍游手好闲,不思进德修业!”
陆天恩低着头,红着脸,不敢出声。
陆正波以庄重的眼神定定注视着他,随后却露出了感慨之色和轻微的叹息。
“这个错,不能全归在你身上——改朝换代了,任谁都会陷入失去方向、无所适从的困境!”
陆天恩更不敢表示意见,很恭敬地回句话,却因为精神紧张,竟有点结巴。
“请……请……阿玛指示!”
随即,他求救似的把目光望向陆夫人,但陆夫人紧抿双唇,面无表情,他只好又低下头。他确实并不完全懂得父亲的心声,体会不到父亲的心情,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求救无门,心情便更恐慌。
陆正波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他一样不了解儿子的心情,因而自顾自地训诲下去。
“你已成年,成亲后,该对未来有所打算了。我已想过,你应该继续求学,这两天,去和老太太商量商量,订个求学计划!”
陆天恩越发低头。
“是!”
“如果一时没有合适的学校,或者,你考不取合适的学校,就再重新聘请西席,在自宅教读。此后,你每天至少要有半日的光阴用在书卷上,不得再胡乱荒废在嬉游上!”
陆天恩被说得满脸通红,满心惭愧,以致语声带颤。
“是!”
他放弃求救,没敢再往陆夫人那边看,没有发现陆夫人的脸色更加沉肃,冷如冰霜,更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她明白了,陆正波放在心里的事和她完全不一样!
他关注的永远都是一些形而上的东西,道德、学问、品格、操守、历史、文化,永远都不切实际,不设想现实。儿子要成亲了,他的指示却是拟定求学计划,而完全没有想到,做任何一件事都必须筹措经费!
心情恶劣到极点,她如坐针毡,再次想要起身离去。但是,陆正波又继续说话了,她只好勉强忍耐着保持坐姿,垂眼看自己的心口,想不听陆正波的话,而陆正波严肃的声音怎么也挡不住地冲进耳里来。
“婚礼从简——不可铺张——国朝已改,世间何有喜庆?但体会皇恩浩荡,老太太年事已高,不可偏废旧习,所以为你备办各事,而绝不可失之奢豪!”
陆天恩恭敬地低着头。
“是!是!”
他对婚礼的事既无概念,也无意见,父亲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但是陆夫人却不同,她不赞成,也不以为然,因而眉头紧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