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梦(上)(28)

故梦(上) 作者:林佩芬


她同时在提醒,新人还有礼要行。

金灵芝不答话,但是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身往门外走。

有了这个动作,四周僵滞的空气流动了,大家跟着她一起行动,涟漪和春梦赶上去搀着她,仆妇紧跟在后。喜娘手里还端着“早生贵子汤”,愣了一下之后索性把盖碗搁在桌上,跟着走了。

新房里只剩下陆天恩一个人,依旧茫然失神地坐在床沿,四周空了下来,他却没有什么感觉。

仆妇去而复返,急喘喘地跑着小步回到新房,赶到陆天恩跟前。

“少爷,您怎么还坐在这儿呢?得上大厅去呀。走呀——快走呀——少奶奶已经过去了,光剩您一位。新人行礼,总不能让老太太、老爷、太太、少奶奶等着您吧。”

他总算听见仆妇说话了,抬起眼,茫然地看她一眼,然后,站起身,开步走,下楼,出门,往大厅而去。

走到长廊上却遇见了蓉儿,一见他立刻传话:

“老爷吩咐,他不上大厅了,您和少奶奶向老太太、太太行礼就可以了。还有,昨天,舅老爷在喜筵上说,有事相商,老爷定了今日接见,便请少爷在行完礼后,陪着舅老爷到无为斋来吧!”

听完,他心中阵阵发冷,神志却被这事逼得清明了。蓉儿说的,表面上是件简单的事,实际上是难做的事——神志清明了,冷汗也冒出来了。

陪伴舅父去见父亲,势必要夹在两种不同的立场中。更困难的是,他实在不愿意去,但又不能不去。

心里难受极了,几步路走得有如背负着千钧巨石般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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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斋打破十年来的惯例,开门迎入宾客,是一件极为难得、也极不寻常的事。但是,初来乍到,在陆府中只住了两天的丹珠儿札布却完全体会不到这一层,兴高采烈地大步前往。

尤其是他一想到陆正波也是“不剪辫”的人时,立刻认定,陆正波和他是同一类人。郎舅不只是至亲,更是知音,这也是一种“亲上加亲”,未来,一定能够密切合作。

因此,他心情热切,脚步轻快,因而对其他的事物都没怎么注意,包括陪伴他前往无为斋的陆天恩的神情和步伐。

唯有在将近无为斋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竹丛,他总算注意到了,顺口吐出一句衷心的赞美:

“这竹子长得真好——阿拉善就是养不了竹子!”

这话不好接腔,陆天恩只有含糊以应。进了门一看,陆正波已经在厅中负手而立,专程等候客人,姨奶奶却回避了,只留下蓉儿伺候。

蓉儿恭敬地迎客入室,情绪已经上升到高扬之境的丹珠儿札布一眼看到图书、文物满屋的景象,再次升起了与他所居的蒙古王府大不相同的惊叹,很自然地极目四顾,红光满面的脸上露出了又敬又羡的笑容,但随即很理智地把注意力集中到陆正波身上,拱手作揖,笑语寒暄。

陆正波也客气地拱手作揖,请他上坐。蓉儿送上茶来时,客气地端茶敬客。只是,十年不曾与外客见面、谈话的他,虽然破了例,而神情依然严肃、端正,令人难以亲近,以致郎舅会面的气氛并不热切。陆天恩却是早有心理准备,一进门就垂手低头,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站到父亲身后去。

而质朴的丹珠儿札布并没有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甚至,因为面对着陆正波,再次地看着他与自己一致的发型,越发认定他与自己有相同的理念。而这一趟,自己除了道贺以外,确实还怀有别的任务。

礼貌性地喝了一口茶之后,丹珠儿札布立刻话入正题。

“我这趟来之前,老王爷再三交代,除道贺外,务必进宫觐见皇上,务必代他老人家向皇上请安,也代表蒙古一方向皇上请安!”

陆正波默默点头,丹珠儿札布的精神得到了暗示性的鼓舞,拙于言词的他因而说话流利了一些。

“我从来没有进过皇宫觐见皇上,想烦请代为安排,也烦请相陪!”

陆正波思忖了一下,却先转头吩咐陆天恩。

“等会儿,你去禀告老太太,为舅老爷安排这事!”

陆天恩恭敬地应:

“是!”

陆正波转向丹珠儿札布说话。

“老太太平日经常进宫请安,熟于门路,一定安排妥当,届时,便由天恩陪侍,前往皇宫觐见吧!”

丹珠儿札布微感失望,说话又不流利了。

“老王爷……其实是要我……向皇上,恭述效忠之心,还须相助。”

陆正波眼帘轻轻一颤,顿了一下之后出口拒绝。

“我已十年不出门,不问世事……”

他的语气很平和,但神色肃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丹珠儿札布满脸尴尬,只有起身告辞。

陆正波并不挽留,只朝他礼貌性地拱拱手,表示相送了。陆天恩却紧张得双手握拳,全身轻颤。情形不出所料,而接下来的是还须面对母亲,他的心里惶恐不安,勉强鼓起勇气来,半抬头,请示似的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他陪着丹珠儿札布离开无为斋。

一路上,他说不出话来,丹珠儿札布更说不出话来,而步伐变得和他一样沉重。

到了陆夫人跟前,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得知陆正波的态度后,陆夫人气得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语气几近愤怒。

“他就是不近人情——凡事都拿他自己的标准看,满脑子都是他自己的原则——天知道,他有原则——真有原则,早该学那伯夷、叔齐,到首阳山去饿死了!”

厚道的丹珠儿札布强忍住自己的难堪,反过头来劝慰她:

“算了!算了!别,别生气了……不要紧的……横竖有天恩陪我去……一样的……”

陆夫人冷笑一声:

“不是他陪不陪你的话,是他压根儿不肯进宫,也不肯剪辫子,完全是心里搁不平,既不肯认自己是遗老,偏又自认是遗老,忠于皇室,又不拥戴皇室,自相矛盾,结果是个‘四不像’怪兽!”

她说得情绪激动起来,边说边喘,春梦、秋云连忙上来替她抚胸捶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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