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梦(上)(27)

故梦(上) 作者:林佩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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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花好月圆。

天暖以后,茶园的生意当然远比恻恻轻寒的早春要好得多,园中欣赏“来自京师的名角水飘萍”的曲艺的茶客也日渐增加,几天后就场场满座,使她成为天津曲界最受欢迎的艺人。这个情形,不但让茶园老板高兴得笑口常开,主动增加她的包银,也让她从茶客的掌声和叫好声中得到了成就感和满足感,减去了几分离愁。

于是,月圆之夜,她接受了茶园老板的建议,换上一套正红色绣并蒂牡丹花的旗袍,把人衬得喜气些,更有“红角儿”的气势,而贴出的曲目仍是“黛玉葬花”——这一桩,她拒绝了改换的建议:

“我现在心里想的就是这个,只有唱这个才能唱好,不能换成吉祥喜庆的段子!”

感伤中带着几分凄凉,却是她内心的投影;词曲俱美,美到极致,化为悲愁,更是她自己的写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春三月,大观园中姹紫嫣红开遍,将天地都织成了锦绣;却不料,忽儿的一阵狂风,吹散了花瓣,吹落了花蕊,真个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黛玉一见,伤心落泪,说,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她非常认真地演唱,唱得非常投入,因而恍惚中,她仿佛成了被风吹落枝头的花蕊,又仿佛她就是见落花而伤心落泪的林黛玉,甚至,这三者是合而为一的,根本无法区分。而泪珠从她的心灵深处缓缓成形,缓缓上升,上到眼眸中徜徉,然后溢出;她已忘情所以,丝毫没有察觉,于是泪珠缓步下滑,从颊到颚,一路而去,终于淋湿她胸口上的并蒂牡丹。

这场演唱非常成功,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掌声久久不绝。而她自己却对如雷的掌声恍若未闻,曲终人散之后,她依然留在词曲的情境中,久久不能回到现实。

甚至,入夜以后,万籁俱寂,她的心仍在黛玉与落花之间徘徊。屋里的灯灭了,月光穿过重重窗纸和锦帐在她面前铺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光网,春来盛开的繁花吐芳,也悄悄地渗过门缝窗隙,飞到她的鼻端,带给她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一起为她营造出柔和舒怡的气氛,一起带领她走进梦乡。却怎奈,卧在柔暖的锦被中的她一丝儿睡意也没有;更坏的是,子夜一过,寒气悄然袭来,令她又开始咳嗽。

咳得厉害了,明确地感到难受了,才促使她的心境返回现实。她仰身坐起,披上冬日用的厚重斗篷给自己保暖,咳嗽稍减后,她下床、开灯、吃药。

折腾了好一会儿,咳嗽逐渐平息,偏还是了无睡意,于是,她静坐窗前等待天明,而隔窗望月,望见的月影中恍然藏着陆天恩的人影,正深情款款地向她回望。她轻轻一颤,双手不由自主地打开抽屉,取出陆天恩的来信。

陆天恩几乎每天来一封信,半个多月下来,积了厚厚的一叠。信中并没有具体的事,而只是反复诉说思念。她则每每一读就想举笔回信,宛如与他对坐相谈一般,虽然一样没有具体的事。

此刻也不例外。她下意识地拿出纸笔来,开始向他诉说自己在演唱黛玉葬花时的感觉……

月光与花香依然陪伴着她,陪着她陶醉在唯美的小我世界中,使她没能清明地料知此刻的陆天恩正值洞房花烛……

天亮前,她写好了信,又深情款款地把每一个字都细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重誊一遍,然后,装进信封;而就在这刹那间,心里为之一动,竟想道:

“这个时候——他——也在写信吧?”

两人都是每天写信的——心有灵犀,也许,天天都在同一时候思念对方,提笔写信——这么一想,心里立刻涌起花蜜酿成的温泉,又甜又暖;而脸上的红潮也渐渐浮升,终至于红如火焚,燥热难当,但她不自觉,依旧对窗而坐;直到天亮后吴妈过房来看她,才发现她额头滚烫,眸中半迷半蒙着水光,而神志并不完全清醒。吴妈立刻喂她吃药,扶她上床歇息,同时接过她手中的信,一面暗自摇头叹息,一面还是决定拿去给旅店的伙计,烦他代为寄出,也一面在心里嘀咕:

“唉!小姐就是把这个‘情’字看得这么重。但愿,这陆少爷不辜负她才好!”

而这只是“但愿”——她哪里能得知陆天恩的情况呢?

天色大亮后,陆府的云锦楼外有数不清的鸟儿迎着初升的晨曦高歌,自由飞翔,合力将天地间描绘成一幅“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的美景,充满了盎然的生机;但是,云锦楼内的气氛却是呆板的、沉闷的。

金灵芝对镜而坐,涟漪捧着首饰盒站在旁边,一名仆妇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将她黑丝缎般的长发梳成如意髻,盘在脑后,再戴上一朵象征喜气的大红牡丹花。但她的脸上却毫无表情,眼中没有神采,更没有新嫁娘原本该有的娇羞、甜蜜和喜悦,而像个木偶般的任人摆布。

陆天恩也像个木偶般直愣愣地坐在床沿上,已经梳洗完毕的他头发整齐得一丝不苟,面色白里透红,但神情却有如失魂落魄,像是灵魂早已飞远了,只剩个穿着新衣的躯壳。

一阵脚步声传来,房门被推开,喜娘和一名仆妇走进来,仆妇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上有两个盖碗。

喜娘以欢欣的声音和语气说吉祥话:

“来,来,来,新人请用‘枣生桂子汤——’”

她转身伸手掀开碗盖,显露汤里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面又高声赞颂。

“愿新人早生贵子!”

她提高声音说话,但随即感受到周遭的气氛不对,每个人都像木偶似的没有表情,没有反应。她愣了一下,声音到了舌尖上就原地打转似的顿回来,让她没法子再继续说话。

看完镜中的自己,金灵芝依旧面无表情,但也从镜中看到仆妇将一碗“早生贵子汤”端到她跟前来。突然,镜中的她眼睛一眨,一颗眼泪落了下来。

涟漪不经意间看见了,连忙放下首饰盒,拿手绢为她拭泪,一面嗫嚅地小声唤她:

“格格……”

金灵芝毫无反应,涟漪心里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而春梦却在这个时候进来了,很恭敬地说话:

“少爷,少奶奶——太太打发我来帮着伺候——”

没有人回应,她的声音一停,四周就陷入冷寂。她立刻警觉到气氛不对,立刻尽力化解——露出笑容,一口气往下说:

“方才,我伺候太太到老太太那儿,老太太兴致极好,满脸喜气。这会儿,一定都已经准备好了。待会儿,我就伺候少爷、少奶奶到大厅去,拜见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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