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挺了挺肩,正视他:
“我实在不愿意说假话——这么吧,就替您说句‘半真半隐’的话吧——这些天,府里来亲戚了,您陪着四处走走,不得闲暇!”
陆天恩立刻点头:
“好!好!你先替我说说。等会儿,我找大顺,叫他把深柳堂的桌椅搬回去;我有了地方,一得了空,就能给她写信!”
荣安也点了点头:
“眼前,先这么办吧——”
他欲言又止,心里却放不下,想着眼前的问题虽然有了应付的办法,但这只是应付,而不是解决。问题依然存在,不久的未来,水飘萍返回北京的时候,会重新浮现而且会更棘手。挣扎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决定说出口来,提醒陆天恩早作准备。
“眼前的事,我就全权代办,您放心,绝不会有差错——但是,往后的事您得未雨绸缪——”
陆天恩顿了一下,低下头小声地回应:
“我明白!你以前就说过……”
事情不是没有认真想过,也有很明确的结论:既然不能接受早先荣安提出的当水飘萍是普通朋友、纯粹欣赏她的曲艺的建议,便只有取得家人同意、纳她进门一途。而要办通这事,还须鼓起勇气来全力奋斗。面对着荣安,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办成这件事。
“就算是只为了不让荣安为难、难受,也要把事情办周全!”
荣安却更进一步地提醒他:
“事情不算难,只要老太太、老爷、太太、新少奶奶都点个头,就圆满了——您且趁这段时日,和她们好好说说!”
事情确实不难,家里的其他成员只有四位,只要他们点头——他的心有点热了,信心与希望一起攀爬。
然而,一回到云锦楼,情况又不同了。
先是他在半路上遇到小顺,听到小顺仔细地说明:
“方才,太太打发春梦姐给少奶奶送甜汤,我没跟上楼去,不知道怎么回事,碗打破了。春梦姐下楼来,交代我说,给少奶奶拿点好看、好玩的东西来,试试看,能不能让她高兴点。我这就到花房去搬几盆好花,到鸟房去挑一只话说得最好的鸟来陪她!”
这么一听,他的心情和神情全部变了,原本升起的火苗开始下退,渐趋微弱。
款步上楼,他察觉到四周寂静无声,静得令人心慌,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门。一进门看见金灵芝正凭窗而坐,涟漪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因为无聊,双手反复地扭自己的辫梢。陆天恩没来由地精神一紧,手臂碰到了房门,发出声音,涟漪连忙转身过来:
“姑爷!”
陆天恩满脸不自在,半显半露个尴尬的笑容,然后挨蹭着往金灵芝走去。
金灵芝对身外的一切都恍若未闻,依旧定定地凭窗而坐,遥望窗外。暮春之际,花木皆荣,蜂飞蝶舞,生趣盎然,但她也恍若未见,眸光茫然而空洞。
陆天恩鼓起勇气走到她身旁,她倒也感觉到了,脖颈动了一动,下巴抬高了些。陆天恩立刻赔着笑脸说出心里思索了多次,自认为已经成熟的说辞:
“舅舅在京里的大事都已经办完了,接下来,有空了,我想陪他和两位表哥到处逛逛、玩玩——你也一起去吧——好多地方,你比我熟呢!”
金灵芝一向活泼外向,爱玩爱热闹,他认为这事她会有兴趣。不料金灵芝却摇头拒绝:
“京里所有好玩的我以前都玩过了——现在已经没兴趣了,你自个儿陪客人玩吧!”
陆天恩心里一沉,心内的火苗更加微弱。一顿之后,他要求自己再努力争取,勉强自己再试一次:
“是啊,我知道,你见过的世面又多又大——不过,有一个地方,时常换新的好东西——咱们陪舅舅去茶园,茶园里的艺人三不五时地换,常常有新的艺人登场,说的、唱的,都是以前没听过的——哦,我还听荣安说起呢,这些天,相声叫座,下个月,要来最好的京韵大鼓——咱们去听,管保你会喜欢,以后还常去!”
他一口气说完,说得很顺溜,心里却悬着石头——盘算好的这个法子是,引导她上茶园,日后安排她聆听水飘萍的京韵大鼓,如果,她也喜欢水飘萍的曲艺,事情就能顺利地推进一点……等她点头,然后再去求母亲和祖母,成功率就高。
而这委实是个“如意算盘”,怎奈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金灵芝再次摇头,以冷漠的声音拒绝:
“我没兴趣,你自个儿去吧!”
陆天恩心中的火苗熄灭了,全身冰冷僵硬,无法动弹,脸上的笑容也就没法收回,僵硬地挂着,看着金灵芝的目光有点茫然,也有点惊慌,但是不敢移开。
金灵芝却突然站起身来,像是很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而后转身走开,在背对他的时候,淡淡地抛出一句话:
“八旗的男人就只晓得喝茶听鼓书,难怪把江山都弄丢了!”
她的目光并不凌厉,声音也很轻和,但是心里的鄙夷、轻蔑和感慨、绝望全都一泻无遗。说完,她就自顾自地走出房,下楼去了,临出门前又加了一句:
“不知亡国恨,犹唱后庭花——”
涟漪连忙跟在她身后走,没注意,也就根本忘了向陆天恩行礼告退。陆天恩更是完全不觉——他整个人都木了,呆了。
她说的话,他全听清楚了,但是不明白——虽然从小相识,而今已成夫妇,但是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她的内心。她的想法、她的情怀和她的悲哀,都只属于她自己,和他完全不同,心意无法相通。
茫然痴立在布置得华贵绝美、到处贴着红双喜字而又寂如深井的新房里,他的心里涌起的是慌与虚,以及一丝错愕;过了好一会儿,他发出一个低低的自言自语:
“怎么把丢了江山的账,都算在我头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