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梦(上)(33)

故梦(上) 作者:林佩芬


 

“你舅舅——乃至于老王爷……他一家人都心向复辟——这是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但你陪同入觐,要把握住自己的原则,绝不可卷进政治的泥泞中!”

陆天恩满脸困惑。

“请阿玛示下,该,该怎么做。”

“入觐时,无论你舅舅说些什么,你都不可以帮腔;无论皇上说什么,都不可以替他回奏。总之,除了行礼应对之外,一概装聋作哑,甚至,这回,你如果听到君臣之间说到了有关政局的事,绝对不能表示意见;出得宫来,不但不能对别人说起,连自己心里也要立刻全部忘个一干二净!”

他非常明确的给了儿子“置身事外”和“置身世外”的原则;陆天恩虽然不全明白究竟是什么道理,但总算知道了执行的方法,于是认真地回应。

“是!”

走出无为斋的时候,他的心情大异于以往,既觉得自己因父亲的指示而不再对时局茫然无知,不再对立场不同的意见无所适从,而且有了一个思考的依据和重点。父亲的话他虽只有几分了解,但也有几分认同,衷心地把父亲的指示作为行事的准则。

几天后,他再度走进皇宫——这一回,由陆老太太率领女眷们觐见太妃,他陪着丹珠儿札布觐见逊帝。

丹珠儿札布的情绪非常高昂,一路上虽然不多话,但是兴奋得眼睛发亮,满脸通红。陆天恩陪着他,跟着领路的太监走,也不多话,只向他小声地作个说明:

“皇上在毓庆宫读书——也多半在毓庆宫接见来的人!”

丹珠儿札布对这个没有想法,下意识地点点头,也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仿佛是觉得皇宫太大了,使自己显得渺小,又像是因为第一次面见“皇帝”,兴奋转变成紧张,于是,头低得很低。

陆天恩原来没有特别注意,不料丹珠儿札布一进毓庆宫,望见溥仪,立刻伏地三叩首。

“奴才丹珠儿札布见驾,奴才叩请圣安。万岁万万岁!”

他行的仍是多年前的君臣大礼,本已多年不用,因而让溥仪和陆天恩都吃了一惊。

陆天恩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应该陪他一起行这大礼,竟傻住了。

溥仪许久没再听人“山呼万岁”,忽然出现在眼前,心中也微感茫然,勉强想起了应对之道,讷讷地出声:

“哦,平身——”

老成的太监连忙上前来化解窘境。

“小王爷——快请起吧!”

两名太监一起扶住丹珠儿札布,但是,丹珠儿札布虽然仰起了上身,膝盖却不肯离地。

太监们扶他不起,只好小声地向他解说:

“小王爷,皇上已经叫起啦,您快起来吧——宫里,已经不作兴行这礼了,您再不起,可也要算是违抗君命了!”

丹珠儿札布这才勉强站起身来。

溥仪指指下首的椅子,自己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于是抬眼往太监看去。

太监会意,上前低声地对丹珠儿札布说话。

“小王爷,皇上让您坐下说话呢!”

丹珠儿札布万分惶恐。

“奴才死罪!奴才不敢!”

太监无奈,但也估量出生平第一次进宫的他,脑袋还停留在多年前的世界里,而不知道现在已非过去,索性点破他。

“小王爷,年头儿不一样了;更何况,皇上极其随和,极喜欢与人亲近,您要是再拘礼,就违反皇上的心意了!”

说着,他硬把丹珠儿札布按往椅中坐下。

丹珠儿札布挣扎得满头大汗,总算坐定了。太监却见陆天恩还愣在一旁,连忙悄悄地过来提醒他。

“陆少爷——”

陆天恩回过神来,尴尬地一笑,退到丹珠儿札布身边去;他因为是晚辈,在旁侍立着。

溥仪看着他们,脸上露出笑容。

“听说,阿拉善盟离京很远,你这一路上辛苦了。这趟来了,要多住几天,多逛逛才好!”

“是!多谢皇上垂询!”

“我从来没有去过阿拉善盟,倒想听你说说,阿拉善盟是个什么样子!”

丹珠儿札布一听大为感动,忘情之下,立刻起身跪地,重新叩首。

“奴才一家一族,世居阿拉善盟,全都对皇上忠心耿耿。”

这么一来,太监们只好又上去将他扶起坐下,而溥仪却被他的这些举动扫光了兴头,原本对阿拉善盟的好奇心全冷了下来,原本想听的阿拉善盟风土民情也就不想听了,神情很明显的有所改变,脑筋转了个弯,想出了个说法打发他。

“嗯,嗯,很好——哦,你第一次进京,很多地方还没见识过——这会儿,先逛逛御花园去吧!”

说完,他如释重负的地起身退入后堂,却在转身之际朝陆天恩扮了一个鬼脸,陆天恩立刻笑了出来,笑过以后才警觉到自己忘了忍耐,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转头偷看丹珠儿札布的反应。而丹珠儿札布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正在与太监们角力——他又想下跪“恭送圣驾”,但是太监们提防到了,他身体一离开椅子就去扶住他,不让他跪,等到溥仪的身影消失了才放开他,而后故意高声说道:

“小王爷,请——大家陪您逛御花园去吧!”

丹珠儿札布却兴高采烈地回应:

“好,好,皇上‘殊荣’,我跟你们走!”

陆天恩也得跟着走,陪着去逛御花园,而心里不由自主地连发几声长叹。

春阳如酒,抚人入醉,丹珠儿札布的心整个地沉浸其中,也不时地感谢这份能够游园的“殊荣”、“恩典”。御花园中的楼阁亭台、繁花老树也像在配合着他似的尽情地在春阳中入醉,特别卖力似的展现出华美的容光来,忘却朝代兴替的史事。唯独陆天恩,因为谨记着父亲的指示,不敢入醉,也不敢多话,而致心中承受了双重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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