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恩支支吾吾地回答:
“没有不喜欢……不是不喜欢……是……是……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我想尽办法躲吧!”
秦朱氏越发叹气:
“唉!我的少爷,日子不能这样过的呀!你躲少奶奶,是没有道理的——”
陆天恩愣了一下,而面对精神上的母亲,他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
“其实,是她不喜欢我——上回,我诚心诚意地要她一块去茶园,听鼓书,看杂耍;没想到,她回我一句说,八旗子弟都这样,难怪把大清的江山弄丢了——你看,她嫌我呢——我还能拿什么话跟她说下去呢?”
秦朱氏没法回答;过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摇头叹息:
“她大约是随口说说的吧,你别跟她计较。再仔细想想,想些她爱听的话去同她说,不然,你老躲着她,自己也没个伴好说话,不是闷得慌吗?”
陆天恩被她这话触动了心里的另外一根弦,忽然神情一变,脸上露出了个神秘的笑容。
“奶娘,我告诉你一件事,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认识了个唱京韵大鼓的姑娘,听她唱红楼、西厢的段子,话就多了——前些时候,我天天去听她唱大鼓,等她唱完了一起说话,再好也没有了!”
秦朱氏直了眼睛。
“你外头认识——这可怎么好?老太太、太太知道吗?”
陆天恩摇头。
“我没告诉她们——只跟你说了!”
她是实质的母亲,是唯一可以吐露心事的人,把秘密告诉她,他得到了尽情倾诉的愉悦,却没有注意到,她听了话后立刻开始替他担心,因而皱紧了眉头,满脸忧虑。
“依我说,这些都不好——”
但,这只是她的直觉,而提不出具体的意见来,话说了两句之后就一直摇头叹息。陆天恩却体会不到她的心思,很认真地对她说:
“不会不好的——我正在想办法把事情办周全呢!”
秦朱氏依然摇头叹息,但却像安慰自己、欺骗自己似的对他说:
“但愿,我下趟来的时候,看你,什么都好!”
而陆天恩嘴里虽然说得好,脸上也在笑着,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忐忑忑。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首先,取得金灵芝的同意的第一步骤已经失败了,下一步该怎么进行,心里还没谱,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个月很快会过去。
这些,他就不敢向秦朱氏说了——非关秘密,而是他自己并无把握,不说,其实是不去面对,是逃避。
秦朱氏离去后,他又找到了一个逃避的方法。一连几天,他陪着丹珠儿札布父子尽情地游玩、闲逛,过了好多天忘却烦恼的日子,直到丹珠儿札布的归期临近,他“伴游”的事自然而然结束,心思才缓缓地回到现实。
一个月过去了,丹珠儿札布即将离开北京,水飘萍即将返回北京——他的心突然一紧,随即自我反省起来。
一个月来,有些事是圆满的、成功的。他陪伴丹珠儿札布父子游遍整座北京城里“有趣的、好玩的”地方,吃遍喝遍所有的名餐名食名饮,而绝口不提政治与时局。这件事让父母双方都对他的表现感到满意,他自己也暗暗窃喜。
但,有关水飘萍的事,他完全没有进行……
时间逼近了,他的心里闪动起惊恐与畏惧来,更鼓不起勇气去向尊长们开口。甚至,有点害怕早就从济南回来的荣安来找他说这件事,潜意识中的逃避又开始浮升。
他索性连夜里都宿在深柳堂,彻底逃开金灵芝。日间到祖母、母亲跟前请安的时候,则保持一贯的恭敬态度,而尽量地低着头不说话,把场面敷衍过去就算了。
但,逃避、敷衍都只能应付一时,过后终究要面对现实——水飘萍结束了在外地的演唱,返回北京来了。
从济南到北京的路途不算近,火车行驶的速度也不算快,但是很准时地把归心似箭的她送回了北京。
一路上,她的心情随着车身摇晃而恍恍惚惚,浮浮沉沉,也因冥想而掺着几分企盼,混杂了些许期待,融合成一种无法言传的情绪,而重点当然是陆天恩。
两个月不见了……他还是那样吧,斯文俊雅,温柔多情……车到北京就能相见了。天暖了,改着单袍的他,想必比着重裘时要显得潇洒飘逸吧……
车窗外的山林、村庄在快速地往后退,而火车一路前进,每前进一分,她的情绪就提高一分,嘴角很自然地现出一线甜蜜的笑意。心里的花儿缓缓绽开,陆天恩的音容笑貌盘绕在眼前,一层又一层地重叠着,布占了她全部的心与眼。
她全然沉醉在自己的冥想中,因而完全没有注意到,陪在她身边的老沈和吴妈却是火车每前进一分,情绪就下沉一分——两人心里都很明白,火车到达的时候,就是面对现实的时候,因而满脸忧虑……
终于到站了,下了车,出了站,迎面是亮丽的阳光,随后出现的是茶园派来迎接她们的伙计,满脸笑容,热情洋溢地招呼他们坐上人力车,一面说明:
“老板前几天就吩咐我,一切都先准备周全,等候水姑娘回来。我就把住的店先订下来了,还在馆子里订了一桌酒席,今晚给水姑娘洗尘,明天,请您重新登场!”
水飘萍含笑道谢:
“辛苦您了!”
她面露温婉的微笑,眼睛却快速地往伙计的身前身后扫了一遍,没看见还有别的人,就立刻收了回来。坐上车,一路前进;阳光灿烂,而她的心微感失落。
咳嗽并没有痊愈,即使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也忍不住轻咳起来。
旅店到了,她下车,迎接她的掌柜和小二都是旧识,以最亲切的态度欢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