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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天恩低着头,默默地返回深柳堂,时近黄昏,日已西斜。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因而显得沉重,便像一条黑长的锁链拖着他的脚跟似的,令他行走困难。
得以离开怡福居,是因为金夫人须在晚餐前回府,而高兴了一整天的陆老太太和陆夫人都有点累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应该稍事休息,于是结束了这场家庭聚会。
他亲送金夫人到门口,亲扶她登上马车,马车启动后才返身往里走。身边没了人群,没了喧哗,耳根清净了,但是耳朵里却响起了万只秋蝉的嘶鸣,此起彼落,混成一团杂乱得无法清理、迢长得没有止尽的澎湃声浪,搅得他头疼如针刺,也使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往深柳堂走。
进了屋,关上门,周遭一个人也没有,他独自坐了下来,神思恍恍惚惚地飘游着,没法子澄定下来。
要做父亲了——千万个道贺声又重新翻涌起来,震耳欲聋,而心中百味杂陈。
这确实是喜事,他的心中有着明确的喜悦和兴奋,但也包含着迷惘与惊慌——要做父亲了,事先毫无心理准备,心里在轻轻地颤抖。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在屋里缓步踱了一圈,而一个念头在心中浮现:
“去问问她……”
孩子的母亲——她,有什么想法?
他开门走了出去,步向云锦楼。但是,走了几步,却想起水飘萍,心里又是一个念头闪过:
“晚场,快上了——”
短暂的黄昏即将消逝,天色更暗,茶园的晚场将上,而云锦楼已经隐隐在望。他的心挣扎了一下,但终究放弃了立刻赶赴茶园,而先进云锦楼。
却在他举足跨槛之际,一句唐诗吟诵声扑耳而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先是一愣,继而传来的却是仆妇的低声叱喝:
“嘘!小声点!少奶奶好不容易才止了吐,能合眼歇歇呢,不许大声叫!才把你挂到楼下来,要再大声嚷,吵了少奶奶,送你回库房去!”
鹦鹉懂事,挨了这骂,果然不讲话了,仆妇这才快步迎向他:
“少爷!”
他无言以对,走到鹦鹉跟前,像安慰它的委屈似的摸摸它的头;而涟漪正以最轻缓的步子悄然无声地下楼来,她手上的托盘里有一个空碗,显示着金灵芝确确实实地服下了药。
他小声地问:
“怎么样?”
涟漪更小声地回答:
“原本吐得厉害,上一剂药,喝了一口,连药吐出来;这会儿好多了,药都喝完了,正稳稳地入睡呢!”
他不自觉地松出一口大气:
“我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哦,她睡了,很好……很好,我不打扰她,让她多睡会儿!”
有了正当的理由,他拔脚要走,涟漪连忙追上一句:
“您晚点再来吧——或者,格格睡醒的时候,让人去给您通报!”
他不置可否,转身走了;出了门,他默默举步。天色已沉,天边只余下半道绮丽的晚霞,映着他黑沉的心情,他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空茫茫的,隐隐藏着一丝恐惧,却又不明确,拿不定,像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装了些什么。
往深柳堂走,但是,只到半途他就停下了步子,在原地站了站,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向下定了重要决心似的转向出大门,往茶园而去。
到达茶园的时候,在时间上已经晚了些——水飘萍的演唱已经进行到中途,荣安已经独自聆听了好一会儿。
晚场,她贴出的曲目依旧是《黛玉焚稿》。这个段子,她已经演唱过多次,娴熟之至,但这一次,她仿佛预感到了这是自己的最后一场演唱似的,将自己全部的心力都投入演唱中,声音中饱含着感情,特别扣人心弦,许多茶客竟自闭目细品,融入她唱出的情境中,同时感受到她与林黛玉的情伤和心碎。
“见诗稿,黛玉心中刺进了千万针尖,泪珠儿滚落到了纸笺上;想当时,展卷研墨,吟诗作对,我化心血为诗句,他品赏赞美,是何等好情景;怎料到,今日里是这般悲苦凄凉境地——啊,也罢——自古来,镜花水月,到头来都是虚幻的空影;只如今,情已断,心已碎,还留着这往日的诗稿做什么?唤紫鹃,拿火来烧了吧——”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而她所焚去的是心中方始萌芽,还没有具体绽放的情爱。她没有流泪,但每一个声音都恍如带血,是心碎后一点一滴流出生命中的鲜血,而成为她歌声中的主要成分。她所演唱的并不是红楼梦的内容,并不是林黛玉焚诗稿的故事,而是她自己在受到了伤害之后,体悟到人世的荒谬,奋起生命中的余力,一举斩除曾经黏附的荒谬,烧去使自己受伤的荒谬。
在精神上,她不再是个带病的弱女子,而是个英勇的武士,勇敢地与生命中遭逢的荒谬战斗,因而使她的演唱艺术臻于化境。茶客们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人人都体会到了她心中的悲凉与坚强。
曲终时,琴师的二弦拉出细细袅袅的尾音,而她依然无法回到现实中,反而是比她更早醒过来的茶客们发出了如雷的掌声,将她的心神唤回到站在茶园台上的身体里,她轻轻一颤,这才继续完成最后的表演——她以极优雅的姿势放下牙板和鼓槌,向台下鞠躬致谢。
茶客们报以更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久久不绝。她则在高昂的气氛和欢腾声中退场,不料才转身走了几步,不经意的目光一瞥,看见原本独坐一桌的荣安身边竟多了个陆天恩,她为之一愣,却正与陆天恩四目相对;她的心一紧,立刻转开眼,加快步子退场。
下了台,她想走得更快些,不料,双脚变得虚浮、轻飘了起来,而且身不由己地咳嗽起来。
陆天恩则忙忙地离座,追到她身后来,急急地呼唤:
“水姑娘——”
水飘萍一颤,更用力地要求自己加快脚步走远,远远地离开他,怎奈力不从心,举步维艰,而且咳嗽转剧,身体摇摇欲坠,陆天恩赶上去,伸手扶住她。不料,她更加支持不住,张口吐出鲜血来。
周遭的人大惊,失声呼喊,场面登时陷入混乱,整个后台随之沸腾起来,彻夜不得静息。
而这一夜,陆府也为之沸腾,彻夜不得静息——陆天恩整夜未归,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