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20 ] -
风暴由酝酿而成形,进而掀起摧折人心的巨浪,速度固有疾与缓的区别,但并不由人自主,更不依照人的意愿收场。
陆府的风暴早从初春就酝酿成形,暗藏了几个月,终究爆发开来——第一波,像预告似的到来了。这一夜,陆夫人彻夜未眠,肃然端坐侧厅,等待大顺的消息;大顺则彻夜奔波,带着家仆四处寻找陆天恩的踪影。
他先是如往常一般的到茶园寻找陆天恩,但,当他发现陆天恩未归,赶到茶园的时候,茶园已经打烊,茶客散尽,只余伙计们在收拾园子,几个人一面工作,一面议论水飘萍的情况。而后,他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陆少爷和荣少爷护送水姑娘到医院去了!”
但是,他赶到伙计们说的医院,情况又有变,医院的工作人员告诉他:
“病人送来的时候,病情严重。本院的规模小,怕救不了人,建议他们转送大医院了!”
但,送的是哪家“大医院”,却没有人知道。大顺只好让仆佣们分头到每一家医院去找,自己则先回府来向陆夫人禀报这情况。
陆夫人听完,当然气得全身发抖,脸色铁青,胃里隐隐翻腾起酸水。她勉强控制住了,也立刻联想到了事情的要点,于是,以清明、冷静的声音吩咐大顺:
“加派人手,尽早找他回来——还有,这事绝对不能让老太太和少奶奶知道!”
大顺报以恭敬的回应,而她的心中却雪亮,事情,大顺会全力去办,但是无法完成——纸哪里包得住火?更何况老太太和金灵芝都不是糊涂人——明知这样,还特意交代大顺,真正的作用是在安慰自己吧!
大顺退出后,她依旧肃然端坐,一言不发,而内心阵阵剧颤,片刻之后,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
一个声音缓缓地在心底滑过,以往,她在女眷中听人议论过,有些人家,怕儿子往外跑,出事、败家,索性让儿子抽鸦片,彻底拴住儿子的心……她不能这么做,鸦片是毒物,能把人拴住,也会把人废了;但是,除了鸦片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儿子不在外沉迷、流连呢?
老太太的“娶亲”的法子是彻底失败了,连有了孩子的喜讯都拴不住他……
情绪上的气愤和力持冷静的处事都过去了,她的心里开始浮起不安和无策,以及因隐隐感觉到的预兆而恐惧;她的心纠结成一团乱絮,难受得令她支撑困难。
但她终究挺住了,片刻之后,她举手拭泪,然后吩咐春梦:
“吩咐厨房,专给少奶奶做两样精致点心,你亲自送去,陪她闲聊几句!”
春梦应“是”,她又立刻补充:
“一会儿,我也亲自过去!”
这是她唯一能为金灵芝做的事,她一定要尽全力——虽然根本于事无补。
她带着春梦、秋云和精致点心到达云锦楼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门已经关上、锁上了,楼中没有灯光,也没有半点声息,像是人都睡了,她只能返回,回到嘉仁堂去忍受内心的煎熬。
但,金灵芝并没有睡。她只是打发了涟漪和仆妇们歇息,自己关了灯,上了床,放下了锦帐,而后在漆黑的帐中抱膝而坐。
时已入夏,帐中闷不通风,十分燠热,但她所感觉到的却是彻骨的寒意。
精神陷落在冰窖里,万劫不复……她在无边无尽的漆黑与森寒中审视自己的命运。生命是一场荒诞的噩梦,命运逼使她不得自主地走进婚姻的牢笼中,又逼使她不得自主地孕育起另一个生命。她没有招架的余地,无力抗争,无法逃避……最终,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想起白天的种种情景,是一群长辈、一群老年人,以慈祥和蔼且充满了欢欣喜悦的目光包围着她,反复地为她说着道喜的话,而那和她一起孕育了新生命的人呢?他的心里有什么感觉?有什么想法?
黄昏小睡醒来后,听了涟漪的陈述,她的心里升起了几丝异样的感觉,出现了转折的契机,有了与他谈话的意愿,于是,认真地等待他的到来。
但是,空等了一夜——
没有人诚实地告诉她真相为何,而对她来说,已经不需要了——仅凭直觉她就能确认,府里人人都对她隐瞒陆天恩出府不归的原因,而这原因她也不想知道,横竖她根本不在乎这个婚姻和这个人。
而孕育了孩子——这只是人世间诸多的荒谬中的一桩罢了。
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夜尽天明时,整个肢体都坐麻了。
陆天恩却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才返回陆府,金灵芝的心已处在封冻的状态,即将凝结成冰,但他并没有分出心神来特别注意——一夜未睡、未梳洗的他脸带倦容,唇边隐隐冒出青黑的微微胡须,神情中却带着一股以往不曾出现过的坚决,进了大门以后也不再躲躲闪闪,而是径自来见陆夫人。
他的目的非常明确:要钱。
水飘萍病情严重,必须长期治疗,医药的费用远超过她的经济能力,而他自认义不容辞地替她支付所有的费用。
因为她,因为她的病,情况严重到极点,逼使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勇气,面对现实,解决问题。走到陆夫人跟前,他先屈膝下跪,而后以平稳的语调出声:
“额娘——”
而这么一来,便让陆夫人认为他知错,请罪来了,原本如遭火焚的怒气立刻消减了一半,原本已将冲口而出的责骂也缓和了许多,听来竟像急切的询问:
“你上哪儿去啦?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气氛不算坏,他的勇气也就再往上提高,以更从容地态度回答:
“一个朋友病了,病得很厉害,吐血,昏迷。我和荣安送她到医院去,因为不放心,一直守着她,等她醒过来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