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春季,我因公务到上海出差。临回北京之前,我来到著名的东台路古玩市场。这个分布在街道两旁的露天市场被誉为“上海古玩一条街”。其实,市场中摆放的物品绝大部分都是冒牌货。
在这个充斥假古董的市场里,有一家非常不起眼的小书铺。这家店铺的面积不足六平方米,里面摆满了旧书、旧报纸和旧杂志。小书铺的主人是一位姓向的老先生,他的前辈曾以古籍买卖为生,他的儿子也热衷于继承祖业,而且在古籍收藏圈内小有名气。我与向家有多年的交往,从他们那里我买过不少古籍和古地图。每次去上海出差,我总是抽空到这家小书铺,看看有没有值得收藏的东西。
我此次闲逛书铺真是一次天赐的良缘。一进店门,我看见向先生正在往墙上挂一幅破旧的世界地图(见彩图1)。这幅地图的右上角写着“天下全舆总图”,左下角注明“乾隆癸未仲秋月仿明永乐十六年天下诸番识贡图”,在这一注释左边有一落款:“臣,莫易仝绘。”这些文字表明,此幅世界地图是1418年间一幅《天下诸番识贡图》的仿绘品,仿绘时间为1763年,仿绘者为“莫易仝”。地图的左上角还写有一段注释:“凡未加红圈者皆原图所未命名者。”这几个字意味着图上的注释有些是《天下诸番识贡图》原有的,有些是仿绘者后加的,而原有的注释都用红墨加以圈注。
仔细察看这幅世界地图之后,我感到非常困惑不解。这幅地图不仅画出了地球上所有的大陆和海域(其中包括南极、北极和格陵兰),并且在美洲和澳洲大陆上都有红墨圈注的注释。
很明显,这幅世界地图中的许多内容与我们所知的历史常识完全不相吻合。难道中国人于1418年绘出了近乎完整的世界地图?15世纪初期的地图上怎么会出现美洲和澳洲大陆?莫非此幅地图是件赝品?
凭借我多年积累的经验,判定一幅古地图的绘制年代,除了参考绘图者在图中所写的注释外,更重要的是采用中国古籍、古纸和古字画等方面的传统鉴定方法对绘图年代加以验证。
我仔细察看了一番地图,闻了一下图纸的气味。这幅地图外表发黄,纸质脆硬,并且散发出一种陈旧的气味。这种气味与在老房子中闻到的陈旧气息很相似。从图纸的色变、气味和脆化程度我判断出,地图纸张已逾百年之久。1
这幅地图的中部有一条对折痕迹,这表明图纸一直以面朝里的对折方式保存。图纸上有很多虫蚀蛀孔,特别是在透气性差的对折部位。图纸左、右两页上的蛀痕相互吻合,这一现象再次证实,地图曾长期处在对折状态。蛀痕的布局显示出,这些蛀孔均为自然状态下产生的。我用高倍放大镜仔细察看了蛀痕,蛀痕的边缘为毛边,这也是自然虫蛀的特征。2
图上注文的红框以朱砂墨绘成。清朝时期的朱砂墨虽然目前仍然可以找到,可是两百多年前留在纸上的朱砂颜色与现代人用老朱砂墨画在古纸上的效果截然不同。正如元朝人夏文彦在《图绘宝鉴》中所云:“古人作画墨色俱入绢缕,”“伪者虽极力仿效而粉墨皆浮于缣素之上。”很容易看出,红框的朱砂墨颜色属于“俱入绢缕”,为古人之迹;而图中的三方红色鉴藏印则是“浮于缣素之上”,为近现代人所盖之印。
地图上的海域以青绿色绘成。这种墨色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会呈现出褪色的效果。由于地图对折部位的透气性较其他部位差,这一部位的褪色程度明显小于其他部位,从而在图纸中部形成了一条纵向的深色带。不均匀、不规则的褪色是自然褪色的特征。这种褪色与古字画造假者采用人工方法造出的“褪色”效果完全不同。人造“褪色”不仅显得均匀,并且“褪色”程度也一致。
察看地图的纸张、蛀痕和墨色之后,我又对绘图者的书写习惯和字体做了进一步的鉴别。
现代人作画、写字的书写习惯与古人有很大区别。前者写字顺序为从左向右,而后者书写则是从右上方开始。由于不同的书写习惯,现代人涂色的第一笔通常画在图纸的左上部位,而古人着色的第一滴墨均落在右上方。基于褪色的缘故,今很容易辨认出《天下诸番识贡图》摹本上涂抹青绿色的第一笔和第二笔的墨迹。这两笔涂色都落在图纸的右上方,这表明绘图者具有古人的书写习惯。
中国古代书法犹如古代服饰,几乎每一朝代都有各自流行的书法风格。清中期的科举制度要求考生以规定的“馆阁体”书写答卷。这种“馆阁体”看上去字字匀称并且横平竖直,然而却是一种平庸、呆板的书体。现代人对“馆阁体”持贬义之态,研习者寥寥无几。“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由于大清朝廷倡导“馆阁体”,乾隆时期文人社会无形之中形成“馆阁体”的书风。乾隆、嘉庆年间的著名学者洪亮吉对此评论道:“今楷书之匀圆丰满者谓之馆阁体,类皆千手雷同。乾隆中叶以后,四库馆开,而其风益盛。”《天下诸番识贡图》摹本上的字体(尤其是落款)具有明显的“馆阁体”书风,这又是此图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旁证。
采用中国传统的书画鉴定方法对《天下诸番识贡图》摹本进行检验之后,我断定,这幅地图是18世纪的作品。
这幅古代世界地图虽然有许多跟历史常识相矛盾的地域图形和注释,但是这些奇怪的内容并没有减弱我对此幅地图的兴趣,而是激起我更大的好奇心。在好奇心的促使之下,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幅《天下诸番识贡图》的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