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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儒与近代(1)

儒教三千年 作者:(日)陈舜臣


儒中的儒批判

有段时间掀起了一股“儒教圈繁荣论”的热潮。观察一下那时的世界就不难发现,经济发展迅速、社会稳定、秩序良好的国家都在儒教圈范围内。如被称为亚洲四小龙的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和新加坡。儒教在一百年前曾被批判为阻碍了近代化的发展,而现在却在近代化的成功发展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除了四小龙,还有日本这个领头雁走在前面。因此,所谓的儒教圈繁荣论中,日本也位列其中。然而从儒教的渗透力来讲,日本远不及韩国。在前章曾论述过,日本主要是吸取了儒教中关于教养的内容,因此从儒教的渗透程度来讲,不能与韩国同日而语。儒教自传入新加坡到现在已过了三四代。若干年前,新加坡政府曾号召过开展“重新审视儒教”的运动。新加坡由于在吸收欧美思想时,导致放任自流的自由主义,尤其是青少年行为放荡。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恶化,新加坡政府便采取了一定措施。这也说明了儒在新加坡的渗透较浅。

一只领头雁和四小龙,虽然同属于“儒教”圈内,但是儒教在各地区所占的分量并不相同,因此各自受影响程度也不同,所以不能将儒教作为促进近代化的唯一关键因素,称其为关键因素之一较为稳妥。

我去台湾游玩时,会见了李登辉先生,谈到了“儒教圈繁荣论”这一话题。李登辉先生讲道,四小龙的共同之处除受儒教影响之外,都有过殖民地的经历。我对此表示赞成。在殖民地,异质文化会强制性进入,而不是两种文化握手言和。并且异质文化粗暴闯入后,经过多年便会盘踞于此。虽然当地居民拥有本地文化,但同时也不得不接受另一种文化。

台湾在被作为日本殖民地时,日本人在那里保持着和在日本同样的生活方式。而土著的台湾人民却不能继续保持之前的生活方式,他们从上小学起就必须接受日本的教育。大部分台湾儿童在上小学前不会讲日语。台湾人将小学称为“公学校”,而住在台湾的日本人称“小学校”,他们使用自己的语言,接受教育。台湾儿童在满六岁后就不得不成为两种语言的生活者( bilingual)。然而使用两种语言的一个优点便是可以接受两种文化。有人成为漂流在两种文化间的不幸者,也有人发挥了这种长处。比如,在看待问题时,可以用双重视点来观察。无论如何,站在 A和A'两种不同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要比站在一个视点上能够获得更多的信息,选择性就越大,得出的判断也更为正确。从经历过复合文化的角度来看,四小龙中韩国和台湾较为相似,香港和新加坡略有差异。韩国和台湾的居民在本土有着较长的生活历史,日本在入侵后施行了文化强制政策。香港和新加坡虽作为英国的殖民地,但进入的是具有中国式生活方式的人。香港原本是经营渔业为主的小村落,从人数来看较少,所以文化冲突并不严重。

虽然“复合文化经验圈繁荣论”不是唯一关键因素,但也不能因此便彻底推翻“儒教圈繁荣论”。儒教自从为体制收编后,其赞美论居多,近年来的繁荣论便是其一,但从整个历史发展过程来看,也曾出现过反儒教的论点。

明末思想家李贽(1527—1602),字卓吾,出生于福建晋江一户伊斯兰教信徒家中。李卓吾为科举举人,在云南省姚安府知事手下做事,属阳明学“左派”,后来剃发并热衷于佛教研究,曾北上进京,会见利玛窦(Matteo Ricci,伊斯兰教会神父,中国传道之先祖,1552—1610)。

他主张由阳明学“良知学”发展而来的“童心说”。由于多余的知识和旧习会歪曲人心,因此保持未受外界影响的孩童之心才是至高境界,并将此作为价值判断标准。例如,汉司马相如(前 179?—前 117)年轻时与一位名为卓文君的女子私奔。卓文君是成都大富豪之女,司马相如是一介文学青年,且品行不端。私奔后,司马相如没有能力养活妻子,便在妻子娘家门前开了一家酒馆。卓文君负责为客人结账,司马相如负责洗盘子。虽然卓文君与父亲断绝了父女关系,但是其父还是给予了他们经济援助。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蔑视。司马相如文采出众,但由于品行不端,因此评价不高。然而,李卓吾却极为赞赏司马相如,因为从“童心说”来看,司马相如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唐朝灭亡至宋朝建立,期间短短半个世纪,曾有五个短命政权交替执政,这段时期被称为五代。期间有位冯道(882—954),他曾任五个朝代的宰相。在儒教看来,一臣不事二主,王朝灭亡后,忠臣应当殉节。即便是不殉节,也绝不应该再侍奉于下一任王朝。而冯道却先后效劳于五个朝代,自然被儒教认为是无节操之人。司马光(1019—1086)在《资治通鉴》中称其不知廉耻。然而,李卓吾对于冯道却是极力维护。王朝灭亡后便殉节,即便是战斗到了最后,仍然会给人民带来极大的危害。冯道正是通过和平地实现政权更替,来使人民避免遭受到流血事件。五个朝代虽相继灭亡,但是都未发生过首都攻城战事,难道不是冯道的功劳吗?——这种辩护,无疑是反儒言论。

李卓吾还为受儒教鄙视的商业活动进行辩护,宣扬侠义精神,“侠义”在后来也为儒教所不齿。李卓吾还主张男女平等,而儒教主张男女有别。佛教中,女性被排在男性之上,如“母与父”、“妹与弟”等。但是在对佛典进行翻译的过程中,改变了男女顺序,不知是受儒之观念的影响,还是出于对中国习惯的尊重,或是担心遭到中国民众的抗拒。

李卓吾还是位文艺评论家,他对士大夫蔑视的《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西厢记》等评价极高,与《文选》、唐诗并列。《水浒传》是以叛乱为题材的小说,政府担心该书会煽动叛乱,曾下令焚烧书屋和该书的木版,而李卓吾却为《水浒传》作了评点。

同时,政府将李卓吾著作中的思想视为危险思想,予以统统焚烧。书被烧后,李卓吾便创作出了《焚书》一书,该书文笔流畅,语言犀利,追捧者众多,虽被列为禁书,但是仍有许多人私下传阅。李卓吾本人也被作为异端入狱,最后落得在狱中自杀的悲惨下场。然而,他的学说也传入了日本。幕末志士吉田松阴便对李卓吾极为推崇。

除李卓吾对儒教进行过猛烈的批判外,近代清末的谭嗣同也是批判者之一。他发表过题为《仁学》的五万字论文,抨击数千年来被儒教奉为金科玉律的“三纲五伦”道德观念为“惨祸烈毒”。在五伦中,只有“朋友”得到了他的认可,他在《仁学》中写道:

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无纤毫之苦,有淡水之乐,其惟朋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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