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现代主义与血腥情节剧:三个个案研究(1)

黑色电影 作者:(美)詹姆斯·纳雷摩尔


 

40当一个艺术史门类被命名并且其主要成员被确认之后,批评者们总是会经常去解释它的起源。这就是博尔德与肖默东在《美国黑色电影全景》第二章所做的事,他们讨论了美国黑色电影的六个主要“源头”。其中的三个是社会学的:伴随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来的有关暴力的新现实主义、美国犯罪率的升高、精神分析的广泛体制化和大众化。其余的是艺术性的:硬派犯罪小说、欧洲电影,以及一些特定的1930年代好莱坞类型片——特别是环球公司的恐怖片、华纳公司的黑帮片和福克斯公司的经典侦探片。

有点出人意料的是,博尔德与肖默东认为欧洲电影只是一个“微弱”的影响,而美国黑色电影必须主要放在“好莱坞的专业语境”中去理解。即使如此,他们所提到的类型片(例如1930年代的恐怖片)有时应归功于欧洲移民,而他们所描述的艺术意识形态则明显属于一个更古老的世界主义传统(cosmopolitan tradition)。在某处,他们论述道,黑色电影使黑帮分子们显得更具心理复杂性和令人同情,使恐怖显得更为平凡,使侦探故事显得更为非理性。撇开所援引的那些流行公式,这些都多多少少是20世纪初以来的现代主义文学的价值。

在这里,我们必须牢记,最早的那批美国黑色电影无一不是改编自受到好评的小说。41我们同样需要铭记,在1940年代后期,发明美国黑色电影这个术语的巴黎批评家书写的时刻,正逢他们的城市致力于找回它在1920、1930年代的文化地位。存在主义正在取代超现实主义成为具有统治性的哲学,而巴黎终于再一次成为革命性艺术运动的舞台、爵士乐之都和外国作家的廉价避难所。于是,关于好莱坞黑暗电影(dark cinema)的原初话语的出现与现代主义最后一波重要运动中的一个正好相合。有时候,巴黎电影迷和老一辈高度现代主义者之间的联系相当明确。例如,尼诺·弗兰克——通常认为是他第一次将美国惊悚片冠以黑色电影之名——在1930年代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密友,也帮助他把“安娜·丽维雅·普拉贝尔”Anna Livia Plurabelle:乔伊斯小说《芬尼根守灵夜》中的人物,也是该书最后一章的标题。——译注翻译成意大利文;据乔伊斯的传记作家理查德·艾尔曼(Richard Ellmann)说,弗兰克经常带乔伊斯去电影院。  

但这并不意味着法国人会想象出他们在电影院中所看到的一切。如果说巴黎是现代主义的中心,那么,在更有限的意义上说,洛杉矶也是,因为它给那些欧洲的战争流亡者和很多美国作家,例如威廉·福克纳,提供了暂时的居所。1940年代的许多电影受惠于现代主义艺术,而这种受惠远迈技术层面。然而,在这个年代中,同样有意义的是,一些导演、作家和摄影师正在尝试着赋予情节剧模式以一定的艺术重要性。1945年,现代主义已经获得了高于一切的重要性,为旧的正典补充了新的内容,它塑造了大多数的艺术实践,也决定了对过去和当下的批判性诠释。它一跃成为最受有教养阶层尊重的艺术——它对现代性经验的评价被视为更加真实和重要,也与其时知识分子的思考更加关联。它也逐渐被体制化,被吸收入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特奥多尔·阿多诺(Theodor Adorno)所说的“文化工业”。因此,在1944年一篇针对詹姆斯·哈德利·蔡斯(James Hadley Chase)的黑色畅销小说《布兰迪什小姐没有果园》(No Orchards for Miss Blandish)的评论中,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抱怨道:“弗洛伊德和马基雅维利都已经来到了远郊。”[1]

如果说现代主义并没有直接导致黑色电影,那么至少可以说,它决定了某些电影是怎样被构思和欣赏的。事实上,在现代艺术的既有传统内部有类似于黑色电影的东西。为了解释这点,请允许我提供少许常见的对高度现代主义的概括——请记住,就像黑色电影,42现代主义也是一个被批评家在事后所建构的词语,而它也被用来指代来自不同风格、性别、国家、宗教和政治倾向的艺术家。(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和劳拉·赖丁[Laura Riding]于1927年所编的一本诗选,是现代主义一词在英文中的最早亮相之一,但对它的广泛使用要到1960年代。)我的例子大多数来自英美文学,部分是因为黑色电影与文学作品的紧密联系,部分是为了导向其后对几位曾为黑色电影工作过的英语作家的讨论。

首先,欧洲和美国(或曰前卫艺术[vanguard art]和大众文化)之间的辩证关系制造了有关黑色电影自身的话语,而现代主义是这种辩证关系更古老、更广泛的表现。现代主义主要是和白人男性艺术家相关的都市运动,它在1914年之前就在纽约、芝加哥和欧洲主要城市生了根,赶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人们对上个世纪所建立的体制的信心之前。它产生于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所以经常与地铁站、火车旅行、电影、爵士乐和城市现代性场所有关。但是,现代主义与统治性的经济有着复杂和暧昧的关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当经济实力向西转移,并且好莱坞开始主导全球的想象时,那些重要的现代作家对美国的态度则变得越来越矛盾,一方面,他们把美国视为改变的动力;另一方面,又视其为对文明欧洲的威胁。这种矛盾情绪在魏玛德国更为明显,在那里,有关美国风的话语贯穿了整个1920年代;然而,从更大的历史脉络来看,这种矛盾态度可以一直追溯到19世纪的艺术家如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他那悖论的唯美主义(aestheticism)来自对布尔乔亚资本主义和城市大众文化的直接反应。[2]

在现代主义某些最精英化的表达(例如艾略特的作品)中,现代主义不仅是对美国的批判,而且是对整个现代性——包括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工业技术、自由或者社会民主——的批判。[3]从形式上说,现代主义是间离的、审美化的和自我反射的,如果走向极端的话,它则会变成西班牙哲学家何塞·奥特加-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所说的“去人性化”(dehumanization)。最激进的现代主义画作强调的是帆布的表面,而非其上所画的东西;而以斯特凡·马拉梅(Stéphane Mallarmé)为始的最激进的现代主义写作则颠覆了罗兰·巴特后来所说的“可读”(readerly)价值。但是,现代主义对内容的轻视更多的是一种宣传而非实践。43新艺术最明显的目标之一就是创造丑闻,在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两个层面挑战统治性价值。1920年代的前卫艺术不仅仅是那些使视觉问题化的画作和那些几乎没有故事的小说;它也是对布尔乔亚欧洲的性、家庭和宗教理想以及乡野美国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和市侩作风的攻击。

甚至在针对《包法利夫人》、《尤利西斯》和《虹》(The Rainbow)的审查丑闻之前,欧洲的文学已经专注于个人的主观性——这个话题很自然地会导向对性和“原始”无意识的发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在英美作家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福特·马多克斯·福特(Ford Maddox Ford)——他们都受惠于古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的作品中,印象主义的(impressionistic)叙述和对视角的掌控都变成了现代文学艺术的标志。对“深度”叙事技巧——包括意识流和非线性情节——的额外支持可以在弗里德里希·尼采、亨利·伯格森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作品中找到。有时,这些技巧被用来揭示野性和死亡的本能——我们身体里的杀手在理性生活的表象之下活动着。[4]此外,这种新式小说也是对工业现代性的进步观或线性时间观的含蓄批判。正如大卫·洛奇(David Lodge)所说的,现代主义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避开小说原材料的直线时间顺序,取消那个可靠的、全知全能的和介入的叙述者。它要么采用单一的受限视角,要么采用多重视角,所有这些视角或多或少都是受限制的甚至是会出错的;它对时间的运用更为复杂或流畅,经常在一个动作的时间跨度里使用交互参照(crossreference)的闪回和闪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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