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问题都无法影响格林之后更著名的作品《第三个人》(1949),这是一部根据格林原创电影剧本而拍摄的国际性制作,亚历山大·柯达(Alexander Korda)和大卫·塞尔兹尼克以好莱坞方式对其投资。和《布莱顿硬糖》相比,《第三个人》对格林宗教主题的处理带有审慎的反讽意味——在电影中某处,哈里·莱姆(Harrry Lime)告诉他的好友霍利·马丁斯(Holly Martins):“当然,我仍然虔信,伙计……我所做的一切并不会伤害任何人的灵魂。”除此之外,卡罗尔·里德奉上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追逐段落,安东·卡拉斯(Anton Karas)的配乐也相当精彩,77而奥逊·威尔斯则贡献了值得铭记的巨星表演。因此,《第三个人》完成了格林的夙愿:制作一部有力的惊悚片,同时也堪称艺术电影。在另一个层面上,《第三个人》不仅展现了卡罗尔·里德新“卡里加利风格”(neoCaligarisme)的倾斜摄影,而且是对维也纳的准纪录片之旅,这座城市是现代主义和希特勒法西斯主义的摇篮之一,在战争的摧残下,它成了“格林之原”。我们还需注意格林电影剧本中的种种主题和技巧元素。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和叙述者霍利·马丁斯既像一个詹姆斯式的无辜者(Jamesian innocent),又像一个康拉德式的秘密分享者(Conradian secret sharer)。就像《黑暗之心》中的马尔罗一样,他是一个冲动而又多愁善感的浪漫主义者;也和马尔罗一样,他寻找的那个反角在被几个人描述之后才迟迟亮相。重要的是,叙述者中有一个叫“柯兹”的男人,他对马丁斯说,他是哈里·莱姆最好的朋友——“当然,除你之外”。
正如我们所知的,奥逊·威尔斯本人就想拍《黑暗之心》,但是在拍摄《公民凯恩》前不久把它放在了一边。在《第三个人》中,仅仅是凭着他的个人魅力,他就把哈里·莱姆成功地转变成格林小说中最危险的“天使”或路西弗式的杀手。他的出镜是如此吸引人,以至于似乎要让观众忘记他所犯何罪(与黑市盘尼西林和死婴有关)。[48]观众所能回想的就是爆发的齐特琴音乐和一系列再次确证了格林在1928年所说的默片的“诗意”推动力的画面:一个藏匿于(少年莫扎特之家)黑暗门口的高大阴影;一只舔着黑牛皮鞋的猫;突然之间聚光灯打在戴着黑帽、穿着轻便风衣的威尔斯身上,镜头向其推进,我们看到他面带笑容,好像被不小心抓到正在做着不规矩行为的过火演员。
“别跟情节剧似的,伙计。”哈里·莱姆在维也纳上空巨大的摩天轮上对霍利·马丁斯说。但是,莱姆(他的名字和格林有密切关系)是影片中最情节剧式的人物——一个时髦浮华的法外之徒,让人想起方托马斯或魅影魔星(the Shadow)。天真的马丁斯崇拜他,并且因为马丁斯恰由约瑟夫·科顿(Joseph Cotten)扮演,因此不得不使人想到杰迪戴亚·利兰(Jedediah Leland)与查尔斯·福斯特·凯恩(Charles Foster Kane)的关系。美丽而又受虐欲式罗曼蒂克的安娜(阿利达·瓦利[Alida Valli])渴慕他,甚至在他把她供给苏联政府后也矢志不渝。对于这两个人和观众来说,莱姆所代表的是战后维也纳社会组成动力的另一迷人的可能性,现代性的伟力早已把这座“被粉碎”的城市分成了四个区,79城中心的迷人老钟则由代表着各个占领国的军事部队所执守。冷战开始了,维也纳的日常生活被配给制、检查站、身份验证单和不值钱的现金限制着。莱姆活动于这个世界之上,也活动于这个世界之下——主要是在那些出奇清洁并且没被分割的下水道中,在这个世界中,警察所穿的白色制服好像雪地巡逻队一样。本片中最美丽、最戏剧性的戏都发生在他那水淋淋的地下,而最刺激的段落则是他被包围并被那个一直爱着他的人杀死的那一刻。[49]
但是,在这部电影中,这种情节剧的魅惑总是伴以抵消性的反讽或泄气。马丁斯是个美国“三流文人”,专门写低俗的西部小说;只有在想象中,他才邂逅过犯罪分子,因此,像电影观众一样,他渐渐地意识到他对莱姆的着迷等同于助纣为虐。而与此同时,莱姆则显露出他是个诙谐的遗世者。在摩天轮上,他吞了一颗抗酸性小药片,装出高兴的样子,把自己比为现代社会中的贵族;他也有个“五年计划”,但不同的是,他在这个计划中处理的是那些“混蛋”而非“人民”,是“密电码”而非数据。
最终,莱姆死去了。但当他的手指伸出街上的井盖,80马丁斯的致命一击在画外响起时,内中蕴含了某种牺牲意味。电影并没有在莱姆死后去削减由他制造的道德暧昧性。在卡罗尔·里德的处理下,马丁斯和安娜并没有像格林在这个故事的小说版中所描写的那样朝落日走去;相反,当马丁斯站在莱姆所葬的维也纳公墓附近时,安娜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形同路人。[50]和大多数结尾场景中的人物不同,安娜朝镜头走来,并走出镜头,在画面的左边,我们看到马丁斯独自一人在萧瑟的树丛中站立着。紧接着是一片死寂,齐特琴再次响起,这个不平衡的构图等待着被填满。这是一个相当巧妙、并给人期待的结尾,它一方面拒绝了情节剧可能带来的快感,另一方面又哀悼着这种快感的丧失。就在这最后的时刻,电影好像期待着莱姆的再次出现,仅仅是因为他是我们所见过的最有趣和最“充满生气”的人。
如此精巧的平衡技艺只有在文化史的推动之下才可能实现。《第三个人》是这个年代中最佳和最有代表性的电影之一,在这个年代中,高等艺术已进入公众的意识范畴,欧洲的严肃性和美国的娱乐性有时会协力产生作用。格林当然意识到了时代所要求的形式辩证法(formal dialectic),81在《第三个人》前面的一些段落中,他就对此做出了评价。马丁斯在萨赫宾馆(Sacher hotel)前被一个神秘的出租车司机拉走了,他在黑暗的大街上飞驰。马丁斯怒吼道:“你是奉命来杀我的吗?”但司机并没有理他。车转了个弯,在一座宏伟的建筑前紧急刹车停了下来。车门猛然打开,迷惑之中的马丁斯发现自己正处在“英国文化再教育服务所”(British Cultural Reeducation Service)所举办的一个卡夫卡式的聚会之中,而他则是这个聚会的嘉宾。他被介绍为“从大洋另一边来的霍利·马丁斯先生”,随后他就被很多奇怪的人物包围,他们向他询问如下的问题:“马丁斯先生,您相信意识流吗?”、“您认为詹姆斯·乔伊斯先生如何?”被彻底弄晕的马丁斯只能对这群失望的人说,他受到的主要影响来自赞恩·格雷Zane Grey(1872—1939):美国著名西部小说家,他的作品被多次搬上银幕,并曾涉足好莱坞。——编注。
在这场戏中,格林显然是在讽刺中眉文化(middlebrow culture,可以想象,他本人就经常被人问及这些问题),与此同时,他也在对影响他的那些文学作品致以敬意。他有生以来读的第一本小说是粗劣的《侦探狄克逊·布雷特》(Dixon Brett,Detective),而当他于1920年代第一次造访巴黎时,他首先就是去西尔维亚·比奇(Sylvia Beach)的书店,买了一本《尤利西斯》。[51]《第三个人》将这两个文学上的极端和两种愉悦融合在了一起,这种忧郁的融合使格林的惊悚小说形成了双向的反讽特征:一方面,情节剧中情感的充沛和强度受到了现代主义的怀疑;另一方面,那些日常生活的场面则会被血腥和罗曼蒂克的激情所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