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纸上素描(2)

约定 作者:(英)约翰·伯格


 

如果人们忽略了细枝末节、技术手段、纸张类型……那么,就无法确定这些素描的年代,因为,质问眼前对象之外观的聚精会神的观看动作,千百年来未有大变。古埃及人观看鱼类的方式,恰如拜占庭人之凝视博斯普鲁斯海峡,或者马蒂斯之凝视地中海。根据历史时期和意识形态,产生变化的是艺术家未敢质问之物的视觉再现:上帝、权力、正义、善、恶。然而微不足道的凡庸之物总是可以从视觉上加以质问。因此,那些例外的、描绘凡庸之物的素描,在自身之中含有它们的“此时此地”(here and now),解除了它们人性的重负。

1603至1609年间,佛兰德制图专家和画家罗兰德特·赛弗利(Roelandt Savery)在欧洲中部旅行。八十幅关于街上行人的素描——标以《取自生活》(Taken from Life)的标题——幸存下来。直到最近,人们还错误地以为这些素描的作者是彼得·勃鲁盖尔。其中一幅作于布拉格,描绘了一个坐在地上的乞丐。

他戴着一顶黑帽;一块白色的破布缠在他的一只脚上,肩上披着一件黑色斗篷。他凝视前方,目不斜视;他那黑色而阴郁的眼睛,就像狗的眼睛一样。他用一顶帽子翻过来接受施舍,放在裹着绷带的脚边的地上。画上没有评论,没有其他人物,没有地名。这是一个生活在差不多四百年前的流浪汉。

今天我们邂逅其人。在这破纸之前,这纸片大小不过六英寸见方而已,我们和他相遇,就像我们和他在去往机场的路上相遇,或者,在Latife的贫民窟上方的公路旁边的草地上。一个时刻迎向另一个时刻,两者亲密无间,如同今天尚未打开的报纸的迎面两页。一个时刻是1607年,一个时刻是1987年。永恒的在场抹去了时间的痕迹。现在式直述语气(Present Indicative)。

在第二类素描中,交通和运输以相反的方向进行。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把已经处在记忆之中的东西带到纸面上。很多时候,这类素描只是为正式绘画预备的草图或工作样稿。它们聚拢,它们整理,它们设置场景。此处不存在对可见世界的直接讯问,因此它们依赖于它们时代占统治地位的视觉语言的程度要大得多,于是,按其本质,它们通常是可以确定年代的:可以相当精确地界定为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时期、样式主义、十八世纪、学院派,或其他时候。

在此一类型中,我们不会发现冲突和对抗。相反,我们透过窗口看到一个人凭空设想的能力,在想象之中建立另一个世界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中有着一切依赖于空间的事物。通常,它是贫乏的——这是拙劣的模仿、错误的艺术鉴赏和矫揉造作的直接后果。这些贫乏的素描依然具有工匠的趣味(透过它们,我们可以看出图像是怎样制作和接合的——就像橱柜或钟表),但是它们并不直接向我们开口。因为倘要如此,这些素描创造出来的空间必如大地或天空般广袤。然后我们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普桑可以创造这样的空间;伦勃朗也能。但在欧洲素描中,这一成就是罕见的(在中国更少)。这可能是因为,只有当非凡的技艺与非凡的节制结合在一起时,才会打开这样一个空间。为了在纸上用墨水痕迹创造这样广袤的空间,你必须懂得自己是多么渺小。

这类素描是“如果……会怎样……”的梦想。其中多数记录的是如今已向我们关闭的过去的梦想,就像一些秘密花园。一旦有了足够的空间,这些梦想就会保持开放,我们于是得以进入。条件时态(Tense Conditional)。

还有第三种,是出自记忆的素描。其中许多是为了将来留作他用而草草记下的——一种收集感想和资料并加以保存的方法。我们带着一种惊奇打量它们,如果我们对艺术家或历史主题感兴趣的话(十五世纪人们用于耙拢干草的木耙,和我现在居住的山村使用的完全一样)。

不过,在这一类型中,最重要的那些素描的创作却是为了祛除萦绕于心的记忆,为了一劳永逸地取出心中的影像并置于纸上。这些不堪忍受的影像,或许是甜蜜的、悲伤的、可怕的、诱人的、残酷的。每一影像都有自己让人无法忍受的原因。

这一模式的素描在戈雅的作品中最为明显。他以一种祛邪的精神画了又画。有时素描的主题是一个遭到宗教裁判所(Inquisition)严刑拷打的囚徒,为的是祛除他或她的罪恶:双重的恐怖祛邪。

我看见一幅戈雅所作的红洗(red-wash)和血腥的素描,画的是一位狱中女子。她的脚踝被锁在墙上。她的鞋子有洞。她侧卧着。她的衬衣拉低到膝盖。她的手臂弯曲,遮住她的面容和眼睛,这样她就不必看出她身在何方。素描纸张就像她正躺着的石板地面上的一块污渍。这块污渍是永远擦不掉的。

这里没有相会,没有场景的设置。此外也没有任何对可见之物的质问。这些素描仅仅宣布:这是我所见的。历史过去时态(Historic Past Tense)。

出自这三个类型中任何一个的素描,当它足够优秀,当它成为非凡之作,就获得了另外一个时间维度。奇迹始于以下这个基本事实:素描不像油画,素描通常是单色的(即使上色,也只是局部上色)。

油画凭着它们的色彩,它们的色调,它们宽广的明暗,与自然抗争。它们企图引诱可见世界,教唆画中场景。素描不能为此。素描的优点在于它们是概要的。素描只是纸上的笔记。(战争期间纸张是配给的!纸巾折成小船的形状,放进雷基酒杯,沉了下去。)秘密是纸张。

纸张成了我们透过线条看到的东西,可是它仍然是它自己。让我举个例子。彼得·勃鲁盖尔创作于1553年的一幅素描(经过复制以后,它的品质大打折扣:最好描述出来)。在作品目录中,这件素描标为《有河流、村庄和城堡的山地风景》(Mountain Landscape with a River, Village and Castle)。它是用褐色墨水和涂料画的。灰白涂料之间的渐变效果十分微妙。纸张本身暗示着树木、石头、草地、河水、砖石、石灰岩山脉、云彩。不过我们永远、一刻也不会把它等同于这些事物中任何一个,因为显而易见、毫无疑问,它仍然是一张纸片,上面划着纤细的笔痕。

这是如此清楚——如果你肯思考一下的话——同时又是如此奇怪,因此我们很难把握住它。某些油画是可以让动物读懂的。但是没有任何动物能读懂一幅素描。

少数伟大的素描作品,就像勃鲁盖尔的风景,其中一切似乎都处在空间之中,每件事物的错综复杂都让人感到心颤神摇——可是人们看见的只是纸上的一个规划。现实和规划变得亲密无间。人们发现自己站在门口,面对世界的创生。此等素描,使用的是将来时态(Future Tense),它们预知未来,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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