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般焙炼一种风情 西厢记

经典躺着读 作者:向阳


元稹是白居易最要好的文学同志,同是“新乐府”运动的发起人和通俗诗派的代表。但是,在诗歌实践中,元稹的表现却不那么令人满意。无论是社会性的讽喻诗,还是个人感伤性的长篇排律,他的艺术水准都较白居易差了一个半个等级。为他制造名气的是他的言情诗。他的艳丽小诗不仅在民间流传,而且被宫廷内传唱,令他有“元才子”的称号。最令我们感动的是他的悼亡诗,在《元氏长庆集》中有一卷之多。其中《遣悲怀三首》最缠绵哀婉,之一云:“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此诗伤悼的是他第一位夫人韦氏。韦夫人与元稹共度他未入官场前的艰难岁月,是一位东方色彩的糟糠之妻,但是富才思。第二位元夫人裴柔之,也是同样的聪明能诗文。但是在元稹心目中最萦怀不去的,恐怕还是崔莺莺小姐。他写有一篇三千字的散文《会真记》,记述一位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奇遇。张生有一首《会真诗》抒写自己的艳情,元稹于是和了一篇《续会真诗》。实际上,《续会真诗》就是《会真诗》,因为张生就是元稹本人,旁人及后人找到了许多证据证实了这一点。元稹的许多诗行中有西厢情怀,《春晓》是其中一首,诗云:“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娃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元稹由此为中国文学史作出了一份巨大的贡献,向言情经典《西厢记》提供了最原始的蓝本。

《莺莺传》之后,宋代的秦观、毛滂用《调笑令》、赵令畤用《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都歌咏过崔张故事,但在内容上基本没有发展。以赵的鼓子词为例,赵只是将元稹的散文截为十章,每章之下,配合以唱词。词只是对本章情节发一点感慨咏叹,创作表演的重心都在曲词的“唱”上,散文故事是“说”出来的,只是唱的背景资料,所以鼓子词对故事没有贡献。金代董解元的《诸宫调西厢记》则猛进了一大步。

《莺莺传》三千余字,董《西厢》则扩充至五万余字。人物、情节都发展得很充分了。

“诸宫调”的“诸”字,是指用了多种曲调来联合咏唱一个故事。《诸宫调西厢记》用了十四种宫调的一百九十三套组曲。诸宫调相传是北宋民间艺人孔三传所创。在他之前的一般说唱,都限制在一种宫调之内,有人打破了这种限制,逐渐吸收了唐宋词、唐宋大曲,宋初赚词的“缠令”和当时流行的俗曲,组成套曲,用多种宫调演唱。孔三传是最早说唱“诸宫调”的著名艺人,这份发明创造的荣誉,便归在他名下了。“诸宫调”产生于北方,随宋室南渡,也传到了南方,所以有南北“诸宫调”之分。南调以笛子伴奏,北调则是琵琶和筝。董《西厢》是北诸宫调,所以又称《西厢弹词》或《弦索西厢》。

王实甫的《西厢记》承袭《弦索西厢》,是对这个经典故事的总结和完成。王《西厢》曲文之美是众所周知的,读起来余香满口。但是在《弦索西厢》里已经有许多甚至更美更入情入理的曲文。如《长亭送别》一折,董词是“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王词是“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霜林是红色的,“血”自然比“泪”更贴切也更有力些。董词有“且休上马,苦无多泪与君垂,此际情绪你争知”;王词是“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欲哭无泪,要比不敢落泪深刻得多。不过,就全本而言,王《西厢》还是更工稳华丽一些。故事的情节,董《西厢》也都完成了,但是有些枝蔓,张生两度自杀两度做梦,厮杀场面过重、过长。王《西厢》有删减,也有增加,尤其是增加了红娘的戏份。红娘在董《西厢》尚不够活跃,在王《西厢》中成了戏胆。王《西厢》还有统一之功,将人物的言行为性格完全统一,比方董《西厢》中,张生赶考不是因老夫人的逼迫,是张生本人原有的生活计划,不得不行;张生听说郑恒骗婚,忽而要自杀,忽而又不忍:与故相之子“争一妇人,似涉非礼”;莺莺又曾骂张生“淫滥如猪狗”。这些情节和细节均大失分寸,有悖人物身份性格。当然,最根本的区别,“王《西厢》”是代言体杂剧,“董《西厢》”是叙述体,人物说话前还缀着“道”的提示。人物说话是叙述者(演唱者)叙述出来的说话,到底不是戏剧。

《西厢》一剧十来个人物,人人都对西厢爱情有所贡献,长老法本、莽和尚惠明(《弦索西厢》的法聪)、白马将军都放过不必说,叛乱将军孙飞虎也有贡献,正因为他的叛乱和抢劫,才为崔张的姻缘提供了大好机会;老夫人固然是爱情敌人,也有贡献,恰因为“赖婚”之后允诺张生搬入居住,才为张生与莺莺小姐的最终合好创造了实地环境。张生、莺莺、红娘是主要当事人,他们交错推动着爱情的进程。张生对莺莺一见钟情,口不择言,首先遭到红娘的抢白;张生吟诗,莺莺隔墙唱和;老夫人赖婚之后,红娘便是最积极的爱情推动者;莺莺先是酬简与张生相约,然后又“赖简”批判张生;张生于绝望中染病。山穷水尽之时,莺莺又来赴约,成为爱情的最终完成者。在崔张爱情历程中,每当无力发展时,便有人有事来推动,每当爱情将趋合好时,又会有人有事来打断。于是,这出戏波澜起伏,迂回曲折,煞是好看。

《西厢》的故事并不复杂,能够成为一大经典,关键是全剧能够深入体察把握人物心理,特别是莺莺的感情脉络变化。由此将内在心理冲突与外在事件冲突结合起来,制造了有力的戏剧冲突和戏剧情境,由此才达至不朽。

作为言情经典的《西厢》,其影响力贯穿此后的中国人文历史,至少成为《牡丹亭》中杜丽娘、柳梦梅和《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参考范本。宝黛不留神之间就会把“西厢”中的美文当作语录使用起来。

在《西厢》创作体系中,还有宋官本杂剧《莺莺六幺》、金院本《红娘子》、南戏《张珙西厢记》,可惜,至今已经看不到除题目之外的全貌了。

《会真记》,写于公元9世纪,王《西厢》作于公元14世纪,经过近五百年的许多次焙炼,才有一部完美的《西厢》,歌唱着“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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