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知多少 海上花列传

经典躺着读 作者:向阳


着手撰写本书时,我早早就把张爱玲打发了。回过头去看,颇有些草率了。张爱玲是被我熟读的作家,所以批评就比较简短。核心结论就是,在初登文坛的几年间(特别是1943、1944两年),张爱玲已经完成了她平生最优秀的创作,小说集《传奇》、散文集《流言》是她最精华的产品。张爱玲《秧歌》,在大陆被定为反共小说,我至今尚未看到,胡适、龙应台都很赞赏它,尤其是其中描写的技术和对话的处理。胡适在美国寄信给在香港的张爱玲,肯定张“写人情,也很细致,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又说“‘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难得一般读者的赏识的。《海上花列传》就是一个久被埋没的好例子”。

“平淡而近自然”,是鲁迅对《海上花列传》很干脆的总结,的确是难得的境界,是写实主义的高级阶段。它意味着,首先,对人物的命运走向不横加干涉,其次,对语言的处理不虚张声势,总之,要作者隐藏很深,按捺得住,听任人物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走不得不走的路。对写男女故事的《海上花》来说,这是相当苛刻的尺度。

《海上花》是一部专写妓院生活的小说。它写丑恶写欺骗,也写爱情。妓院固然是买卖声色的场所,是社交娱乐的场所,也是具有古代中国特色的爱情发生地,而且几乎是唯一的发生地。检索一下文学史,找得出许多与妓女有关的诗词、话本、剧曲。在有关的叙事体文学中,其故事结局,要么大悲,要么大喜。《海上花》中的男女,也悲也喜,也有哭天抢地的热闹,但是,这种种起伏都是控制在可想而知的写实范畴之内。书中相好的男女们,无疑有金钱交易,但是,在他们往往长达一两年甚至四五年的交往史中,也的确盘桓着相当热度的感情。不过,即使在感情最炽热的男女中,也几乎没有一对最终获得美满或近似美满的结局。陶玉甫与茶花女似的李漱芳的故事,以李的病亡和陶的长时间不能自拔告终;朱淑人与周双玉的故事,以半殉情的闹剧和一万元的慰安费了结;罗子富终于落入了个性泼辣的黄翠凤的圈套,被敲了竹杠;沈小红私通戏子,王莲生一怒娶了张惠贞,沈终于落魄,王也不曾幸福,怅望着沈的下场而黯然神伤凄然泪下。这些结局本身并不能抹煞此前的感情和眷恋,就如同相依相爱并不能导致美满结局一样逼真和现实。作者的这番忍心和冷酷,正是文学魄力的所在。

在语言处理上,《海上花》相当极端,过程的叙述和动作的描写都节俭到了不可再节俭的地步。充溢全书的最大量的就是人物对话,人物基本上是靠说来表现和完成自己,人物的个性和心理,都在他(她)的道白和潜台词里。体式上颇接近剧本,需要相当深厚的功力和传神的本领。摹写对话,一向是中国叙事体文学中最成熟的技术,《海上花》算是发扬得淋漓尽致。作者刻意坚持用吴语方言写作,显然是为了保存对话中的本真和原生态。这番苦心,却又为阅读制造了最直接的障碍。1926年,胡适刘半农作序的亚东版《海上花》附了几张方言辞解作为桥梁,但效果并不理想,直到几十年后,张爱玲的白话译注本问世,才普渡了更多的读者。我手边的上海古籍版的《海上花》,下部《海上花落》是第二次印刷,印数为三万零五百册;上部《海上花开》是第三次印刷,已达五万一千册。当然翻译,对语言原味的减损也是不可避免无可奈何的。

《海上花》的作者,在文学的形式方面有执著的想法和追求,无论成功与否,都是可堪歌颂的。方言是一例,结构上又是一例,结构上的“穿插、藏闪”之法是作者引以为得意的试验。古典小说在结构上大都经营不力,《儒林外史》、《水浒传》、《西游记》基本上都是单个故事的串联,后两部因为有主干人物贯穿,还近似现代长篇,《外史》则基本是硬性拼接的短篇集,一个故事完了再接另一个故事,一组人物完成再接另一组人物。同样是面对多数人物和故事,《海上花》采取的方法,却是将它们打散开来重新组织,讲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使读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现在看来,这种组合方式并不完全成功。关键所在,是它缺少有力的主干人物来支撑和统领。书中虽然有几个牵线人物,上半部是圆滑世故的商人洪善卿,下半部是拥有一笠园的“风流广大教主”齐韵叟,从头至尾闪现的有卑琐人物赵朴斋,都不是真正的主脑人物。合格的主脑人物,应该不仅是大多数事件的观察者,而且是参与介入者,而且他本人的形象和故事有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如果不能唤起同情和热爱,至少能唤起和保持读者的关注。《海上花》本来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就是华铁眉。

据张爱玲考证,“华”就是“花”,华铁眉就是作者“花也怜侬”,就是韩邦庆本人。华的“不喜热闹”,酒食“征逐狎昵皆所不喜”,都是作者的自画像。华的形象不很抢眼,令人有印象的是他一次送相好孙素兰的礼物——一箱十二瓶香槟酒;再就是孙对他的概括:“他这人做一百桩事情总有九十九桩不成功,有点干系的事,他自然不肯做;就叫他做桩小事,他也要四面八方统统想到家,是不要紧的,这才做;倘若有个把闲人说了一声不好,就不做的了。”一个优柔寡断思想细密冷静内向的人,合适写小说。

韩邦庆长年旅居上海,与沪上名士经常诗酬唱和之外,还为《申报》撰稿。出入青楼,也是其主要生活内容,据同代人回忆,他“与某校书(妓女代称)最昵,常日匿其妆阁中,兴之所至,拾残纸秃笔,一挥万言。盖是书即属稿于此时。”《海上花》这部妓院题材小说,居然就是在一位妓女的寓邸里完成的。需要强调的是,这部直写妓院的小说,除几首双关的诗词之外,绝无猥亵色情的笔墨,这自然也使它缺少卖点。就如同它言情,却不香艳浓腻,不作天真烂漫态,专取平实一路,都是其文学优胜之处。

《海上花》问世,初登在韩本人创办的个人刊物《海上奇书》上,该刊由《申报》馆代售,先是半月刊,尔后是月刊。屡屡拖期,销售不佳。《海上奇书》除连载《海上花》之外,还登载韩的另一部创作,文言短篇集《太仙漫稿》,一部类似《聊斋》的著作。

1892年,《红楼梦》问世一百零一年后,《海上花》单行本面世。20世纪20年代,胡适的考证发表,张爱玲的父亲因而购买这部“微妙无奇……使人淡出鸟来”(张爱玲语)的著作。张爱玲在十三岁上阅读该书,受益匪浅。半个世纪之后,她将它先后译成白话文本和英文本。

《海上花》以花也怜侬失足花海之梦起,以赵二宝血泪幻梦作结。赵是赵朴斋的妹妹,因受史三公子的迎娶之骗,停业数月,以至入不敷出,无奈之中,再操旧业,却无端遭到赖公子的殴辱,沉沉睡去,却梦见史公子迎亲来也。忠厚美丽的赵二宝便急急叮咛母亲:妈,我们到了三公子家里,起先的事不要提起。

戛然便止。

韩邦庆另作了《跋余》,交代各色人物下落,并承诺要作续书。未果,韩即病亡,寿仅三十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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