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安平早年出的几本书,我都曾亲见过,其中有几本还有收藏,比如他编的《中日问题与各家论见》,我十几年前在太原曾买到过一册,书品相相当不错。1936年4月,储安平二十七岁时,还在开明书店印过一本《给弟弟们的信》。这本书我留意过很久,但在旧书店一直没有遇到过,不久前才在国家图书馆查到,复印了一本。
这是一本小书,不到一百页,所谓“给弟弟们的信”,原来是储安平虚拟的一个说法,其实是以给“弟弟们”写信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青年人道德修养的一些想法。我写《储安平与〈观察〉》时,还没有找到这本书,所以关于储安平的生平介绍中,没有能使用这本书中的材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给弟弟们的信》书前有一句题词——“谨献于祖母之灵”,是作者表达对自己祖母的感激之情。储安平少失怙恃,依赖祖母长大,所以他的回忆文章中常有一种“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的感觉。储安平外出读书不久,祖母也去世了。他在书的“自序”中说:“我相信,一个人真心地纪念着另外一个人,一切形式都是不需要的。我每次思念到我的祖母,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因为我感激她,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来奉养她、报答她所给过我的不可忘怀的恩惠。我感激她,自然是她将我抚养大了。可是我并不单单因为她将我抚养大了,我觉得,单单将一个人抚养大了,并不是一件难事,也并不是一件有价值的事。就整个的人类社会而言,一个人的长得大长不大有什么关系?我的感激她,不仅是因为她将我抚养成了一个人,并且因为她将我教育成了一个‘人’。”
关于储安平生平的史料,我们现在很不易得到,这本《给弟弟们的信》中保存了储安平早年生平的资料线索,所以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
这本书透露出的另一个重要信息是储安平和吴稚晖的关系。储安平在自序中提到,他写这本书的时间约在1932年秋天,第一个看到这些文稿的是他的伯父储南强。不久吴稚晖和李书华到宜兴游览,储南强把储安平的稿子给吴稚晖看了,吴稚晖不但提出了许多意见,还为储安平这本书写了一篇序言,不过储安平出书的时候没有把这篇序言发表出来,他说:“吴先生还另外替我写了一篇序文,吴先生在他的那篇序文里,对我推誉得实在太过分,使我只觉得惭愧,承担不起。我再三考虑,决计将那篇序文自己珍藏起来,不在这儿公开。我恳求能够得到吴先生的原谅,至于吴先生对我的一番鼓励之意,我自然永远是心领着的。”虽然没有公开吴稚晖的序言,但《给弟弟们的信》中还是保留了三段吴稚晖的评语,分别是在《团体生活》《论政治人格》和《行》这三篇文章后面,应当说是吴稚晖的三篇短文,因为是夹在旁人的一本小书中,想来一般研究吴稚晖的人大概不会注意到,所以特别说明一下。
写《给弟弟们的信》的时候,储安平还不到三十岁,但从这些文章中可以看出他对现代政治的兴趣。大体可以说,这是一本普及现代政治常识和道德的公民读本,远比一般教育青年完善人生的道德修养读物有深度。储安平自由主义的思想底色,在这本《给弟弟们的信》中已显示得非常清晰。他在《论政治人格》一章中,把中国传统政治中的“节操”和西方政治中的“Fair Play”对比后,特别提出:“本来社会的改革都是缓进的。比如我们在选举的时候,我们必须先认清我们未来的领袖;如既认清之后,我们决不再受其他势力或金钱的诱惑。每个人有他每人的政治场合,有他所崇仰的主义与思想。我们平时也必须‘公正’地参加任何公共事业,我们必须遵守国家的法律,不引用私人,浪费公帑。即使我们要从事达到我们的政治理想,但我们的行为也必须是坦白的、光明的、负责的,而且是合理的,不是捣乱式的、暴动式的。我们必须孕成一种刚正之气,不谀诌,不阳奉阴违,不口是心非,不要以为政途可争权夺利,不要以事业为富贵的附庸。我们对于国事有所发言,必须是善意的批评式的、建议式的,而不是恶意的谩骂式的。”
储安平后来从事言论工作,一直坚守从年轻时代起就养成的这种信念和风度,他的政论风格犀利、沉着,有激情但从不失理性,有愤怒,但极少发过激之言,这与他青年时代养成的对现代政治文明的修养有很大关系。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成长道路各有不同,有天生具有自由主义气质的,有因知识体系转而成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更多是因个人处境、经验和挫折慢慢认同自由主义理想的,在这几种情况中,那种天生具有自由主义气质的知识分子最为坚定和最为本真,在这一点上,储安平很像胡适。
《给弟弟们的信》在储安平著作中是较少为人注意的一种,也是了解早年储安平思想较为重要的一本。书不在厚薄,一个青年在七十年前随意写就的一本小书,今天还有阅读的价值,也显示了书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