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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孔子与老子(5)

孔子纪 作者:刘方炜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慕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慎静而尚宽,强毅以与人,博学以知服;近文章,砥厉廉隅;虽分国,如锱铢;不臣,不仕。其规为有如此者。

“儒有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不慁君王,不累长上,不闵有司,故曰儒。”

见《礼记·儒行》。

“特立独行”一词创之于儒典,足以见儒者强健挺拔之身姿,威武不屈、富贵不移之志节。何谓特立独行?中流砥柱可谓特立独行,逆水行舟可谓特立独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谓特立独行,“虽千万人吾往矣”,

见《孟子·公孙丑》。可谓特立独行!“特立独行”用之于“知其不可而为之”

见《论语·宪问》。,“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见《论语·里仁》。,欲以一己之身而正天下的孔子,不正得其所哉乎!

世人都云孔子见老子,老子有教于孔子。却不识孔子与老子相见之真相矣!

“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孔子的这一段话,仅仅是对老子单纯的赞誉吗?

孔子是何等气象之人!以天命行世——“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见《论语·子罕》。以天德自许——“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见《论语·述而》。此等壮阔强健、“朝闻道,夕死可矣”

见《论语·里仁》。之孔子,听到老聃所传的那种殷商原儒的全身养生、知雄守雌的哲学,能够折身以服、为之动容吗?

“季路问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见《论语·先进》。

言“不知”,是孔子的坦率,也是孔子委婉的批评。

“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这是孔子对老子的赞誉,也是对老子的婉拒与批评。孔子立足于大地之上,胸怀“克己复礼”、匡扶乾坤于即倒的天命大任,“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见《论语·子罕》。!对于以避祸养生为宗旨的老子哲学,称其为“乘风云上天”之龙,明言:“吾不能知。”是既嘉许其智慧,又摒弃其遁世,与“子不语怪、力、乱、神”

见《论语·述而》。是为一义。

或许,鲁昭公二十四年,三十五岁的孔子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日后那种自足充沛、刚健不屈、以“天下有道”为己任的儒家精神,但其坦荡的胸怀已经拓展,峻远的志向已经设立,对于年迈的老子以长辈儒者身份所给予的谆谆教诲,既敬重其智慧精深,又抗拒其消极遁世,誉之于天上之龙,拒之于“吾不能知”,是孔子与老子之间彼此不能相通之处,也是千年以降儒家与道家之间历史的分野。

孔子与老子一见,儒道从此分流。

这是中国学术思想史上未被明察的一大关节。

孔子作为殷商遗民教士阶级之一员,袭其衣钵,却弃其精神,“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见《论语·里仁》。“从一个亡国民族的教士阶级,变到调和三代文化的师儒;用‘吾从周’的博大精神,担起了‘仁以为己任’的绝大使命——这是孔子的新儒教。”

见《胡适文集第5册·卷一·说儒》。

老子代表的是殷商遗民教士身份的原儒,老聃因与孔子相见而传名于世。在孔子以其坦荡无畏的德操、勇猛精进的气魄赋予儒家以弘毅强健、承担天下的全新精神价值之后,儒名便一举为孔子及孔门弟子所独享。原儒精神价值的继承者们便在老子的名义下聚集起来,重新调试与构建从原儒那里继承发展而来的以智慧为中心的价值体系,以至于以老子的名义或隐或扬于世间的隐者智者之身,屡见于史书与典籍的记载。随着孔子声誉的渐隆和孔门学术地位的确立,这些秉持原儒价值体系和智慧思想的隐者和智者渐渐从批判孔子本人和孔门儒学的行动中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智慧表述的乐趣。到了战国时期,或许就是那位出生于楚国、却以周太史儋称世的姓李名耳字聃的智者,在前辈老子(智者和隐者)智慧思想表述的基础上,综合阐发,铺张扬厉,以老子的名义纂成《老子》五千言,李耳本人也成功地化身为一百多年前与孔子在周室都城见面的那位老耽,从而上升一百多年进入中国的历史。

至于黄老并称,老庄合流,以道家而名世,则是秦汉乃至以后年代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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