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地电影工业尚未健全,仍是计划经济
卓伯棠:我想回应一下侯导演和罗卡先生说的。作者或说该作者的电影有没有国籍?电影最后归谁,我最近在思考这个问题,有点困扰,还没有厘清。譬如现在那么多电影,大中华也好,内地电影也好,香港电影也好,台湾电影也好,现在都是在一种混合的投资状态之中,是国际投资,一定要分担风险。那分担风险的话谁都可以投资,也就是说,当一个导演掌控那么多资金的时候,每个投资者都说他要他的市场——美国要美国市场,台湾要台湾市场,香港要香港市场,内地要内地市场,新加坡要新加坡市场……作为一个导演,他一定会受到影响。导演拍电影的时候不能说我自己拍我自己的,那个人除非像侯导演一样,拍自己的。当到了这个地步的时候,我们怎么去解说这些电影?或者说侯导演能够坚持到多少、多久,只是拍自己的,而不管投资是来自美国还是非洲,我就是拍我的电影。但是现在看来好像都不是,我们现在看到很多合作电影都是“杂七杂八”的,比如《满城尽带黄金甲》,那部中国电影在我们看来就是外表像,但其实外表也不那么像,对不对?这种该怎么去想呢?我很困扰,所以我想问侯导演,按你自己的眼光来看,用不用也要涉及这些投资资金的问题?
侯孝贤:你假使要谈这方面,基本上就是你要理解内地现在的形势,且是变化的,它还没有整个健全,所谓内地电影工业也没健全,发行系统所有的都还不健全,它现在还是在“市场政治”上。市场政治的目的就是希望外资进来,所以会有为了放《英雄》,所有的外片都暂停,因为这是一个鼓吹,让所有人都来看,你看我们的票房现在到这样,我们现在的银幕是三千多块银幕,到几年以后我们可能是两万多个,我们会超过美国……这是告诉全世界的投资者:你们要赶快进来了。其实现在在内地所有电影招投资,基本上都是政治力量介入,就是计划性的,就像计划经济一样。你要了解这个状态。它的市场还不成熟,因为它的发行系统等还没健全,有一些刚冒芽。
现在亚洲最好的市场是哪些?日本已经恢复了,日本本来差不多掉到十几,现在已经差不多到40,回来了。回升后,它有个状态,就是不跟外面合作,你们有没有发现日本合作片越来越少了?本来香港地区与日本、日本与韩国、日本与台湾地区的合作很多,但现在慢慢少了。因为它内需足,所以内地以后内需足了,别人会来投资,它会希望这个片子也能够在国内国外都取得票房,那这个时候其实还没那么快。为什么?因为内地的片子还没定型,最明显的——内地票房不错的片子到台湾,声势很大的还有一点票房,声势不大的根本没人看,因为他们看不懂。所谓的城市文明的一个积累不同,因为开放得晚。所以媒体还在讨论我的电影,北京电影学院还在放我20年前拍的电影,说很有感觉,因为他们成长的时代正好是我们那个时候的成长时代,就是经济开始要起来的时候,其实物质还不是很足的那个年代,所以他们看了会有这种类似的感受。所以我感觉这些差异都要判断,然后你才能说怎么合作,假使你本身没有这种判断,你一做就会很惨,就是别人的模式就是好。日本演员谁,韩国谁,香港谁,内地谁,这样加起来就可以做,问题是你能不能做得好,能不能持续很久,有成功的例子,但是这个例子能够持续多久?我感觉作为导演不要傻乎乎的,要敏感,因为敏感是很重要的。整个制片制度都还没有非常健全,所以不能依靠制度。所以我感觉这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你说我拍作者电影,当然主流电影在整个亚洲电影都很蓬勃的时候,它自然会把吃剩的给这些作者,是一定的,因为作者永远是拍一些所谓实验性强的电影,它基本上就像大企业里面的研发单位,好的技术就会进去,好的故事也会进去。好莱坞本来也是这样,它拍了一个什么,它就进去,有时候是策略上,为了争取内地的市场,它会改。哥伦比亚(美国哥伦比亚电影公司Columbia Pictures Industries Inc.)等公司都是这样进来的,好莱坞重拍,或者那些导演进好莱坞拍都有。
我是用影像思考,带有东方味道
王丽明:侯导演,你在第一天的课上说,我们年轻人就是要培训自己有一个眼界,就是要有一个视野,其实我很认同这个说法,但是人毕竟有自己的盲点,如果我们,比方说你觉得你电影上面的盲点是什么?你怎么突破它呢?朱天文曾经说,你可以用很冷静的眼光去拍你以前的事,但是要你掌握一些关于城市的现代题材的时候,你掌握得可能不是太好,但是我觉得这个问题你在《最好的时光》里面的最后一段,你已经突破了你的障碍,那你觉得你自己的盲点是什么?你怎样突破它呢?
侯孝贤:其实盲点基本上就是你要有自知之明。每个导演只有一块,就是这个底子。假使你让我拍王家卫电影里的那种光影,上海那种想象的味道,我没有,我拍不到。就像徐枫找我拍《第一炉香》,我不会拍,因为那一定要讲上海话,而且就像刚才讲的,张爱玲的小说你会被她的叙述所骗,其实仔细拆解你会发现没什么故事,有时候只是脑子的活动,那很难,是意识的。所以,我自己的盲点就是,我刚才讲了,我是在乡下长大,看了很多古老的书,有点东方的味道,我基本上是影像思考,有这个限制,所以我不会想去跨越这个。包括现在,我在拍《好男好女》的时候,其实我对现在就已经有个距离了,因为我拍太久过去的东西,然后我回到现代,当我再拍《千禧曼波》的时候,其实感觉还不强,感觉还抓不准。但到我拍《咖啡时光》的时候,我觉得抓得准,为什么?现在就在你面前嘛,你怎么面对它,你把它弄清楚,这些人的活动在这里是怎么回事,交通是怎回事,所有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城市是怎么回事,有书有现实可以看,把它弄清楚,我就可以拍了。《咖啡时光》对我来讲,除了语言我听不懂,我因为都把它整个都弄清楚了,她住哪里,从这里到那里是为什么,所以她出现在这里我知道怎么拍。我拍《最好的时光》第三段,拍的已经是目前台湾的状态,坐捷运,女的在一起的情况多到不行,西门町,人多到不行,真的。你要问怎会这样?你说我拍《最好的时光》,那女人跟男朋友在一起很久,怀孕了,也不告诉男朋友,然后也不想跟他结婚,就感觉那个很麻烦,以后那个爱情的变化也是因为认识很久,你知道那种起起伏伏,所以她宁愿自己生自己养,甚至不告诉男朋友。这个在日本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是在台湾的杂志上看到,而且是专访,好几篇。后来才发现很多这种情况,其实都是你要了解现在。我告诉你们,不要忘了杂志、各种资料,现实跑来跑去,我们不要固定的,每天早上起来就是从这里到那里,其他地方也不看也不知道,不然就是约着唱歌,吃饭、PARTY,你其实没有去看。如果你要是能去看,你就可以捕捉到现实的感觉,你就越来越清楚。而且我感觉人都不同,我在机场只要一看,就知道这是香港的,他没开口,这是韩国的,这是日本的,这是台湾的,这是内地的,有时候年龄大的,有时候会有点大的,有时候衣着上可以看出来。所以基本上你就是看,然后你看的就是很多细节的东西,就会注意到,所以我感觉其实这不是一个对我来讲的盲点,只是一个先天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