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章那双白色的手套在黑亮滑顺的狗毛上越发显得醒目。黑伯呜呜地叫,伸出舌头啧啧有声地舔李涵章的脚。但李涵章没有看黑伯的眼,他的目光随着那双白色的手套在黑伯油亮的皮毛上游走。他忽然硬着脖子厉声说:"把黑伯看好。等我回来,它要是少了一根毛,我拿你是问!"
院门边有人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
听到应声时,李涵章却在灯光的映射下,分明看见黑伯那墨玉一般的眼睛,漫出了泪水。
那是一条狗的泪水。
李涵章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松开手,站起来,继续下台阶。
身后,那条叫黑伯的杜宾犬,一开始只是呜呜地哀吠,随着李涵章离开它的距离越来越远,呜呜的哀吠逐渐变成了发狂般的嚎叫。它左右腾跳着,狂吠着,想追过去,用爪子攀住它的主人。铁链随着杜宾犬的一扑一窜打在石阶上,发出"哐当"的声音。拴铁链的树也前前后后地摇晃着,那些还没来得及被寒风吹掉的树叶,此时"唰唰"地直往下落,打在李涵章的军帽上、军装上,也打在李涵章的心上。
李涵章的脚步停了一下,从手上摘下那双刚刚触摸过黑伯的手套,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转身,只是把手套团在右手里,又继续往前走。江辉琦几步赶上来,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自言自语似的问:"主任,我们还能回来吗?"
李涵章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行走中慢慢地把那双手套叠好,装进口袋里,然后加快脚步走过去,拉开车门,上了车。他知道这是和黑伯的永别,但"肯定回不来了"这句话,他绝不会说出来。
江辉琦和周云刚坐定之后,吴茂东把车发动了。这个时候,李涵章却摆了摆手。吴茂东明白主任的意思,只好让美式吉普的引擎轰鸣着:他把手放在档把上,但车仍然在空档上。
灯光从台阶上的屋子里射过来,李涵章想在车内再最后看一眼他的黑伯。然而,车窗外的夜幕中,黑伯只是一个左冲右突的剪影。
终于,李涵章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吴茂东立即拉动了档把。
然而,就在车加速的那一瞬间,一条黑影伴着一串巨响,箭一样地腾空射过来。随后,又一声闷响,从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落了下去!
美式吉普的前挡风玻璃是防弹的,十分坚固,并没有碎裂。吴茂东紧急刹车后,李涵章第一个拉开车门跳下去:一阵血腥扑鼻而来!
李涵章往前走着,车往后退着。在惨白的灯光中,李涵章看见黑伯的身体已经被轧扁了。然而,尽管身子已经贴在地上,黑伯却还是面朝着自己的主人,使劲地往上抬头,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想睁开它的那双墨玉一般的眼睛。但是,可怜的黒伯,眼皮一撑开随即就耷拉下去……就在那撑开却还没来得及耷拉下去的一个个瞬间,李涵章竟在黑伯亮晶晶的、蒙着泪膜的瞳仁里反反复复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单膝跪下,眼睛死死地看着黑伯,就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随后,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很慢很慢地从枪套里掏出了手枪……
"主任……你这是……"江辉琦吃惊地看着李涵章的举动,呆住了。
李涵章一言未答,他在扣动扳机的同时,忽然回过头来大声吼道:"找个好地方,好好地把黑伯洗干净,埋了!"
李涵章收了手枪,倒退着上了那辆一直没有熄火的美式吉普,直到他坐下,至始至终都扭着头,盯着他的黑伯。他看到有人过来把黑伯抬走,铁链子拖在地上,他却听不到声音。
"开车!"
听到江辉琦这样说,吴茂东这才像是回过神了一样,用衣袖擦擦额头的冷汗,二档提速,吉普车随即像一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飞快地逃离现场躲进了夜幕。
3
李涵章知道,他离开重庆的日子到了。
一个真正有责任心的男人,在作出任何一项重大决定时,通常都不可能把家庭因素排除在外。从李涵章知道自己被安排去台湾那天开始,他就很想把妻子素芬和儿子可贞都带走。他就动用了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想搞到三张机票。那些称兄道弟的上峰或属下,收下那些金条或者现洋时,大多都拍着胸脯承诺"兄弟一定尽力"、"绝对让兄弟如愿",但最终,这些信誓旦旦的兄弟要么黄鹤一去不复返,要么转眼间已成了共军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