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在“刀斧手”缺席的情况下,曾将军带我去见了蒋总司令。会面是在昨天定下来的。林平时总是穿西服,这次接到了命令,必须改穿中山装。蒋总司令是不赞同手下穿西服的。林赶忙到裁缝那儿做中山装,要求今天下午2点前交货。中午时,上装好了。下午2点时,裤子也好了。中山装的款式与一次大战时美国军官的制服一样,甚至连铜纽扣也一样,只是裤子是长裤,颜色变成了黑色或蓝黑色。
会面定在4点。3点时,我就把香港买的那套蓝色西装穿上了,里头是仅剩的一件上过浆的白衬衣,专门留着这种场合穿的。与在美国洗衣房里工作的广东人不一样的是,重庆本地人从来没听说过给衬衫上浆,也不会熨领口和袖口。
4点快到时,曾将军就到我这儿了,然后,我的车便尾随他的车出发了。各部门的总部办公楼大都在市中心,但曾的车却朝城郊驶去。到市区边缘时,我们驶上一座小山,停在一幢两层的灰砖屋前,屋子外面围着高高的砖墙。我们到达时,房前的空地上已经停了几部车。曾将军把一个信封交给四个哨兵中的一个。后者阅毕,招呼我们进门。走上几步台阶,进入一个巨大的前庭。墙上有瞭望台,由持枪哨兵把守着。
房子本身大概有十个房间,很朴实。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中国人一句话不说,接过我们的帽子和外套,把我们引进一个小房间。小房间里摆着一张空桌子和四张直背椅子,没有挡板的壁炉正烧着炭,这我在重庆还是第一次看到。房间的地上铺着本地产的廉价地毯,墙刷的是白色,窗上挂着廉价的遮光布。房间里没有鲜花,没有照片,也没有画。
蒋总司令众多秘书中的一位出来接待我们,他是个姓李的年轻人,用英文作了自我介绍。他穿的也是中式服饰。透过一扇敞开的对开门,我看到另有十来个身着中式服装的中国人在低声交谈。我们也是用耳语谈话,至于大家为什么都这样,我也不明所以。林因为要做翻译而非常紧张,他两手冒汗,不停在擦。我也被这种紧张的氛围感染,这种氛围直到另一个人的到来而被打破。来人身材高大魁梧,一身鲜蓝的制服上挂满了勋章。此人正是法国驻华使馆的武官。法国人进门后,李先生就把我们引到另一个房间,在那儿给我们倒上茶,还给我们递上了必不可少的热毛巾。我尽最大的努力不停说话,希望不至于冷场。可是林和曾将军却一直紧张,一语不发。
最后,又来了一个中国人把门打开,鞠躬。林和曾将军示意我走在他们的前面。我们跟着那个中国人,经过一段走廊,进入一个大房间。房间的装饰同样非常简单:墙是光的,窗上挂着遮光帘。房间另一头有个敞开式的壁炉,炉边放一把有软垫的椅子,椅子前站着一个消瘦的男人。他身穿黄色卡其布军便服,脚上是双中式的黑布拖鞋。他没扎武装带,也没戴任何勋章、领章、肩章一类东西。
我停在门口,等待他的示意。他微微俯首致意,用右手朝沙发作个手势。大家都一言不发,也没有相互介绍。我在他的右边站了一会儿。他先示意我坐下,又让林和曾将军也坐下。入座后才发现,李先生和一个中国速记员也跟着进来了。速记员迅速坐下后,马上俯身在速记本上。我很吃惊,因为我以前还不知道,原来中国字也可以速记的。
我坐的位置离蒋总司令只有三英尺,因此可以很近距离观察他。他的头发两边剪得很短,头顶上的头发或许还不到半英寸。他灰白的唇髭修得很短。感觉上,我是和一个学者或是一个哲人,而不是和一个伟大的领袖在一起。
他说话时,直视我的双眼。林翻译道:“总司令问这是否是您第一次来中国?”
我告诉他是的,但是我阅读了大量有关中国的书。我的回答被翻译完后,他又盯着我的眼睛接着说话。
林翻译道:“蒋总司令说,他知道您已经有很多年了。”
我想,他一定是读了我写的《美国密室》的中文版本。我倒是没收到一分钱的中文本版税。不过,现在提这事,好像不合时宜。我对林说:“在美国,连学生都知道蒋总司令和蒋夫人。”当林翻译时,总司令乐滋滋地笑了。
中国官员和外国人初次见面时,总要先说一堆客套话。过去几次无不如此,我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次,在回答总司令的问寒问暖时,我告诉他,我渴望能跟人说说英语。他听到我的请求后,马上要求李先生给我找些既信得过,又会讲英语的中国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很真诚,并非表面客套。蒋总司令还说:“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舒适,一定要来跟我说。”我觉得,他说这番话时,完全是真心实意的。
接着,他就问起了我的工作。在我回答时,他听得很聚精会神,还不时打断我,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最后他看了看右手边小桌上的一张纸,我猜大概是日程安排吧。随后,他便起身和我紧紧地握了握手道别,欠了欠身,淡淡地一笑。在门口,我仿效我的中国同伴,停步向他鞠躬。他还站在原地,瘦削而又孤单,至少我这么觉得。
仆人们帮我们穿上外套。门口的哨兵向我们敬礼。当我们离开时,看到又来了一小队士兵,我猜是换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