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9月,顾颉刚回北大复学,殷履安在家中代他尽孝道,操持家务。他们两人相思良苦,鱼雁频繁,互诉双方的生活和情感。顾颉刚庆幸自己能娶到如此贤惠的妻子,尽管结婚时间不长,然而彼此了解,对别人不说的话,唯独他们俩能相互说个畅快;尤其是在如何对待旧家庭、处理各种矛盾方面,他们相互体谅,相互安慰,相互帮助,同舟共济。顾颉刚感到他们之间已由男女之爱、夫妇之爱而达到朋友之爱。他说,每想到履安时,自己“心里的肃杀之气,都变成融融春意了”。而顾颉刚在学业忙碌中,为抑制失眠,常偷闲出门游览,虽有好友相伴,但他总遗憾殷履安不能相随。于是他便把殷履安的照片带在身上,仿佛也让殷履安分享美丽的景色。然而有一次在溪山上走得匆忙,竟将照片遗失了,顾颉刚相当懊恼,因为这是妻子刚刚寄来的近照,只亲密了四天多。后来他在信中说:“履安,我把你留在远远的青黑的西山了!你再多洗几张照片寄来吧!我要在‘书里夹着,箱里藏着,袋里帽里依旧插着,让我处处看见你,仿佛你真在这儿一般’,以慰思念之苦!”
1924年4月13日,《顾颉刚日记》提到他和潘家洵(介泉)等人和北大女生黄孝征、彭道真、刘尊一、谭慕愚等人游颐和园等地,这是顾颉刚初识谭慕愚。谭慕愚,1902年生,湖南长沙人,出身书香门第。父谭雍,“系日本留学生,清末从事革命,到四川、广东等运动起义。光复后,感党人之不义,杜门不出”。谭慕愚从小聪明好学,初小毕业后,家境困窘,失学在家。后自学高小课程,考取公费的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开始接受进步思想。“五四”运动在北京爆发后,长沙积极响应,谭慕愚作为女师“乐群会”的代表,参加湖南学生联合会的成立大会,并被推选为该会负责人之一。她勇敢地投入抵制日货和“驱张(敬尧)”的爱国运动中。她以学联提出的“张毒一日不出湘,学生一日不返校”的誓词为信念,四处奔走,多方联络,组织罢课,发动游行,成为“驻省驱张团”的健将。“驱张”运动终于取得了胜利,而谭慕愚也赢得同学们的敬佩,成为湖南学生界的风云人物。1923年,谭慕愚报考南京东南大学、天津南开大学及北京大学,先后被三校录取,后来她选择进入北大。她晚年回忆说:“我在预科时,顾先生(按:顾颉刚)叫我学历史。我在历史科,读了半年,后来还是转到法科去了。”
谭慕愚给顾颉刚的印象是:“予于同游诸人中,最敬爱谭女士,以其落落寡合,矫矫不群,有如幽壑绝涧中一树寒梅,使人眼目清爽。”(1924年4月29日《日记》)顾颉刚对其可说是一见钟情,在同年5月6日他给好友俞平伯的信说得更明白:“我告你一件奇事,我近年来专是过理智和意志的生活,一意奋斗,把感情竟忘却了。一二月来,介泉、缉熙常和他们的女学生同游,我也从兴。我对于女子向来不感什么趣味,但这次竟给我看到一个非常合意的女子。她性情极冷,极傲,极勇,极用功,极富于情感。她到了山中,一个人跑到很远的涧壑里,大家都嫌她落落寡合。但她不是真淡漠,她见了花的喜悦,会得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我一见了她,就起了很强的爱敬之心,不觉精神恍惚了。这很奇怪,我并不想和她成姻眷,我也不愿和她发生较深的关系,只是觉得她可爱,只是觉得我爱她的情事无法处置。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爱她,更不愿意得到她的爱。我曾同介泉、缉熙夫妇讨论这事,他们都说我的性情像她。但单是性情相近当不致如此颠倒,我也深信一定夹了性的色彩在内。然我又敢说我并没有性欲的要求,我看性欲是最可厌的一件事。因此想,在性情相感之上,性欲之下,中间有一个很美丽的境地,我正是在这境地中陶醉了。我想着这事就自己失笑,觉得我是一向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事物的,现在竟给外界的力量把我的精神支配了。我的理智对我说:‘你不要去理它,一理它,你的生活又要脱出轨道了,你的事业是无望了。’而我的感情对我说:‘你若不去理他,你的生活就干燥得像沙漠了,太不美了,你就不可算作人了;至于事业学问,本来是桎梏性灵的东西,管它怎的。’平伯,我的理智同感情分了家,叫我如何是好?……以上的话,请你不要告人。我愿意尽言的,有介泉、圣陶和你。圣陶在沪,人多口杂,我不愿意给他们称引在口头,做闲谈的数据,所以不告他了。”
而5月15日顾颉刚在回复俞平伯的信中又说:“……一个月来,我的心境不辨酸甜,不别悲欢,如睡在杨花做成的衾裯中,温柔到极度,又如被撇在一个无底的幽洞里,凄怆到极度。惜我无创作的天才,不能写将出来。但只此低回无奈之情,已够我一世的回想,已够我生活于美丽世界的骄傲。本星期日,又要和她们游三家店去了。游毕以后,当不知给我以怎样的惆怅,我所至的境界当益发凄丽了。惜兄不在,不能共享此乐,共分此愁。”当天晚上他在日记上写道:“写平伯书,详述我的爱美不求对方明了之故。虽胸膈一畅,但愈凄丽了。我苦情多,奈何奈何!”
6月5日又有信给俞平伯,此处就不再多引了。6月21日给俞平伯的信中说:“……我的怯弱的心灵时时想道:‘从今以后不要去见她罢,只当没有这个人罢。’但情感哪里肯答应!你告我既澄‘三十不娶,不应更娶’的话,我也想道:‘我的交女友不在于十几岁时,又不在于二十几岁时,乃在出了三十之后,实在不应该了。’但既经交了,要划绝情缘可是做不到了。说也可笑,我以前三十年竟不曾懂得什么叫做闲愁,而不期这人生的秘密竟于今年闯进去了。这真使我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才好。我自知,我是决不会做出鲁莽的事情,为有归宿的情爱的,但长此怅惘凄迷,流连哀婉下去,不知要把我的性格变到怎样?这一段无奈之情,现在似乎已到了最高度,将来日子延长下去,要不要再伸张开来,把我的情感如吹小气球一般地爆裂了?大约从前人所说的‘肠断’,即是感情的爆裂。如果我终不免到此境界的,那么,我还是死心塌地地‘安排肠断’罢……匆匆把胸中一吐,乞兄秘之。”当天日记上他写道:“写平伯信。予与介泉言,如予者无资格入情场,而此心终不能自已,缠绵悱恻,殆不可堪,思之良愧!自游颐和园至今日,才六十九日耳,乃觉有半年之久,时间之主观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