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年来千斛泪(4)

民国的身影 作者:蔡登山


1928年6月20日,顾颉刚在日记上说:“今日下午11时,慕愚为南京公安局所捕,以她在女子第一中学中立迫社,提倡国家主义,诋毁国民党,为市党部政治训育部检举,交公安局逮捕,并谓无论何人不得保出,将以反革命治罪。”日记后来又补记:“7月2日,见此新闻于《中央日报》,意甚怜之。嗟乎,慕愚一腔热血,不幸为曾琦所用,作此无病呻吟,致陷刑狱,有野心之人以他人为牺牲,真可恨也!”之后,顾颉刚则展开一连串的营救行动,我们看他在日记上说:“予在广州,暑假中得高君珊女士信,悉健常(按:谭慕愚)在大学院做科员,不幸以党案被捕入狱,嘱予营救,予因致长信与蔡孑民、戴季陶先生,并发电,请其营救。与健常一函,托君珊转交,彼得此大哭,来书有‘最知我者唯先生’之语。出狱后,东渡日本,学于东京高等女子师范(是年未见面)。”

而1929年8月16日,顾、谭两人在苏州偶然见面,那是三年前北京一别的再度重逢,顾颉刚在日记上这么写着:“谭女士之狱,去年以江苏特别法庭取消,未了结。今移归江苏高等法院办理,传其到庭,遂由日本归国。患胃病,在上海医院割治,尚未瘥,今日扶病到苏。欲访我地址,不得。适与适之先生同寓苏州饭站,遂相晤见。三年渴思,忽于今日无意中遇之,真使我喜而不寐矣。渠今颇有意研究满蒙问题,欲在日本搜集材料,到北平研究之。以彼之才性学力,由政治生涯转向学术之途,必可有大成就,唯祝其身体强健耳。”

一年半后,也就是1931年,谭慕愚已回到南京的内政部工作,并已改名为谭惕吾。1月9日顾颉刚到南京访谭惕吾,久别重逢,他写下如下的诗句:“一天风雪冷难支,为约伊人不改期。我愿见时便恸绝,胜留余命更生离。”而在第二天两人见面了,顾颉刚有如下的描述:“不见慕愚,一年半矣。情思郁结,日益以深。今日相见,自惴将不止陨涕,直当晕厥。乃觌面之下,尘心尽涤,唯留敬念。其丰仪严整,消人鄙吝可知。今日天寒,南方诧为数十年所未有。彼为我买炭,手拨炉灰,竟六小时,我二人在一室中未曾移席。呜呼,发乎情,止乎礼,如我二人者殆造其极矣。”1月24日,日记又写道:“予与慕愚一段情怀,从未道破,近日颇有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今晨醒来,天尚未明,思欲作书致之,以极简单之词约之曰:‘我二人相逢已晚,无可奈何。然此世俗之常情,万流所共趋。以吾辈个性之强,自当超出恒蹊,别求慰藉。’终虑搅乱其心,不敢书也。”

爱慕之情,不敢明说,于是顾颉刚换了个方式。我们看他在2月4日的日记上写道:“久欲写慕愚信,今日忍不住了。信中劝其向世界史及中国国民生活两方面着力,将来好与我共作一部中国通史,我任上古至清,她任鸦片战争以后至现在。要是这个工作真能作成,我二人精神之结合将历千古而长存,不胜于百年之伉俪乎!只要她能答应,我的不安静的心就可安静了。”于是他给谭惕吾写了一封二千余言的长信,很快他收到对方善意的回音,顾颉刚在2月17日的日记上说:“得慕愚书,承受我的要求,自接信日起,每日抽出三四小时读书,并作笔记,先从满蒙、新疆、西藏等问题做起。俟见解成熟,再作论文以锻炼发表能力。为之大慰。只要她的学问有成就,我的生命也就有意义了。”

而1933年秋,谭惕吾跟随内政部长黄绍竑亲赴绥远考察,回来后写成《内蒙之今昔》一书。黄绍竑在该书的序言上说:“(谭惕吾)近年服务内政部,尤喜研究边政。去岁随同入蒙,任文书及搜集调查之责,以其平日蕴蓄之富,故于所得各种资料,类能运用历史及科学方法,分析整理,大有助于问题之认识与解决。归而著此《内蒙之今昔》一书,都十余万言,于蒙古之历史地理及此次内蒙自治运动之经过,莫不加以委曲详尽之叙述,不仅可供政府处理蒙事之采择,抑且可备国人边事之参考。”而谭惕吾将之归功于“同学夏涛声之襄助,及吾师顾颉刚、杨秩彝两先生之校订。”诚然,就《顾颉刚日记》观之,谭、夏、顾三人当时为此书同在杭州西湖工作一个月,也留下了不少西湖唱和的诗句。顾颉刚有诗曰:“制就长篇十万言,要从笔底固边藩。几回写到伤心处,仿佛遥闻啼峡猿。”即是咏此事的。谭惕吾对边疆问题的兴趣,甚至影响到顾颉刚的研究方向,他自己就说过受到谭惕吾的感动,“遂有研究边疆问题之志”。

 当然谭惕吾对顾颉刚的影响还不仅此,余英时先生就说:“为了代谭慕愚取得证明书,他不惜改变初衷,进入北大这块‘是非之场’。胡适和傅斯年大概万万想不到,他最后答应来北大历史系兼任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吧。”是什么动机?请看他1931年5月9日的日记:“张西山君转到健常信,悉健常已到内政部逾半年,例须由铨叙部审查资格,而渠已改名,恐北大预科毕业证书无效,嘱我向蒋、胡二先生言之。然我以耽游览,来济(南)已逾期,审查期亦已过,怅甚。即写梦麟先生信,答应下学年在北大兼课事,请其即速证明健常资格。”以非其本愿地到北大兼课,来换取开立谭惕吾的学历证明,顾颉刚真是为“爱”牺牲了。

1936年,顾、谭两人同在南京工作,顾颉刚要找谭惕吾当其副手协助他做研究,当他征求殷履安的意见,殷却不赞成。7月8日日记写着:“中央工作,予欲健常助予为之,以其人有才干,有宗旨,且热心,在予友中无第二人也。告之履安,渠不赞成。在其立场上想自当如此,但我敢作誓言于此,予决不负履安,否则十三年之苦痛,忍住了有什么结果。但若因此而加重健常之苦痛,则将怎么办?噫,异性交情,其难如此!”8月8日,顾颉刚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给谭惕吾,诗曰:“白门重聚首,悲喜俱难量。试看一腔血,顿成两鬓霜。此心但有托,便老亦何伤。敢以身为炬,与君共耀光。”

1938年春,谭惕吾跟随内政部迁到重庆,9月,顾颉刚也到重庆,两人时常见面。顾颉刚说:“中秋日宴予于其家。其妹婚后,拟同游北碚而未果。10月,予至滇,渠至航空站送别。”1940年秋,“健常到成都视察,予访之于四川旅行社,彼亦访予于边疆服务部。宴之于大三元,适逢敌机轰炸,进食已下午3时矣。晚,看齐大学生作羌民歌舞。”1941年夏天,顾颉刚到重庆,在青木关开会完毕,就去陈家桥见谭惕吾。是年秋天,顾颉刚再到重庆,谭惕吾则到“三民主义丛书编纂会”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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