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村昌平的导演生涯中,曾经有一段颇长的时间专心向纪录片方面发展,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因为拍《诸神的深欲》(1968)时,在进度上延迟了很久,令一众演员颇多怨言。今村昌平打趣道,已经厌倦了照顾演员的问题,所以其后九年内便干脆只拍纪录片。不过,我相信这多少有戏言的成分,更重要的原因应是1967年《人间蒸发》的刺激启发。其实今村昌平也曾自省过:经过《人间蒸发》,才发觉虚构的设计无论如何贴近现实,均不如纪录片有力。而对于他一心要逼近人性深处的追求,纪录片似乎更适合他的风格。
在《人间蒸发》里,今村昌平不断借拍摄过程去质疑纪实与虚构的关系。他在其中最为人称颂的一项特色,是深刻地把真假之间的界限打破,令观众在观赏电影之际被迫不断调节位置,来思考作品一直在拓阔的诠释空间。另一位惊世骇俗的日本导演寺山修司说得好:“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想,对日本的评论家而言,今村昌平的最大罪恶是他把两者混糅不清。”事实上,寺山修司在《抛掉书包跑上街》(1971)中三番五次地突破剧中人角色的掣肘,对着镜头向观众直接喃喃念白;在《死在田园》(1974)中,更进一步把室内家居的棚景,忽然之间推开而成为置身于新宿街头的外景,完全令观众无所适从——只不过说句实话,当中的伎俩也是由今村昌平的《人间蒸发》而来。
事实上,电影开宗明义地指出这是一次寻人记录,连导演都亲自出镜,交代出这次的准备过程。对比以前的纪录片,今村昌平特意把自身也融入电影中,正好显示出今时今日的“现实”已经变得十分复杂。传统上的隐藏摄影机观念已经是一种“虚假”的表现,反之,坦白地把电影介入的角度暴露眼前,反而来得贴近现实。
所以在《人间蒸发》中,今村昌平既设定了隐藏镜头去偷拍本来一心去寻人的早川的表现,同时亦起用了专业演员去“饰演”访问者,来诱导早川进入状态。今村昌平坦言,早川已收了他们的“工资”,然后一起去进行这个寻找失踪未婚夫的计划,因此她心理上对自己将会成为镜头的永恒焦点也应该有所准备。
更重要的是,今村昌平在拍摄中毫不讳言,当发觉早川爱上访问者后,这正是他心中所想出现的结局。换句话说,他已经在一心“虚构”眼前的现实,虽然导演没有介入,也不能改变别人来催化自己意愿的实现,但背后的安排运作(尤其是在拍摄以外的世界),更加令人感到整个“记录”过程显得耐人寻味。
今次的雷霆一击,自然在于那一场众人对质的室内戏:原来早川的姐妹与自己的未婚夫一早有染,而他会否被姐妹所杀又成了另一疑窦,正当众人在各执一词之际(今村昌平也在镜头前现身成为一分子),导演忽然大喊一声:“来,开始!”一句常用的开始拍摄用语,带来的后果是忽然之间工作人员把四周的布景移走,最后才让室内人知道自己身处于片厂之中,甚至用射灯置他们于焦点位置。换句话说,在这里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而导演已把所谓“现实”其实并不存在的观念说得一清二楚。
今村昌平曾经对这一场有所交代:他指出用以上的方法处理并非早已决定的方向,只不过在寻找大岛裁的过程中,逐渐发觉要觅到本人的可能性逐渐渺茫,而现场中早川与露口茂的关系又益发扑朔迷离,所以催促他反省现实是否只有相对性的问题。即使在数十年后的今天重看这部电影,仍觉得震撼力非凡,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恰是导演敢于直面现实的虚妄,而且他并非是以后设的方式去进行创作——这一点我想特别强调。事实上,在后现代的创作时空中,把现实与虚构混糅的念头早已绝非什么新鲜的把戏,但若然一开始便朝此方向入手,作品成貌往往就是一场文本游戏,只会令观众看出创作人的机关算尽,但生命力却欠奉。然而今村昌平的示范却正好说明现实与虚构的互动影响,一方面在锲而不舍地追寻真相,同时在遇上阻挠时又不会恪守类型的呆板规条,终于成就爆炸力惊人的一幕。我说的雷霆一击,正属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