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当代的武士道崇拜想象

日本映画惊奇 作者:汤祯兆


 

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最后的武士》中,自然可看到西方人对武士道的异文化想象,其实这一点在由来已久,正如研究日本文化的韩国专家李御宁的忆述,他在美国生活时凑巧遇上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事件(1970年),当时在社会中引起的反响也甚大,甚至连出租车司机也在喋喋不休地谈论。报纸上刊登大篇的专题文章,探讨《何谓剖腹?》,成为一时的话题(《日本人的缩小意识》中译本,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初版)。在《最后的武士》中,同样有对剖腹赋予异国情调式凝视的片段。剖腹当然与武士道精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使从物理性的角度来考虑,它亦与一般的自杀有本质差异。普遍意义的自杀通常有求生的自己与将死的自己之角力冲突,然而剖腹面对的是一个要杀自己的自己和一个将死的自己,两者之间并无矛盾,而且体现出超越人性限制的一种“美感”来。

此类“凝视”在《最后的武士》中可谓俯拾皆是。另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樱花,电影中把汤姆·克鲁斯对武士道的向往,以及最后的战场,均定于樱花盛放的日子中,正把美好化身的崇拜目光投射在内。事实上,在日本固有的传统中,樱花的意象也常与武士道精神并举,所以俗谚中也有云:“花中之王为樱花,人中之王为武士。”那种只求看到樱花盛放一次的心态,固然源自日本人“一期一会”(一生只有一次)的追求,而樱花花期的短暂性恰也与武士时常面对死亡来临有不言而喻的暗合,所以两者也常成为他者一并景仰的对象。

只是话说回头,正是《最后的武士》中一面倒的对武士道的盲目崇拜,令人看得不是味儿——山田洋次于2002年拍成的《黄昏的清兵卫》,则反过来呈现出武士(尤其是下等武士)较为卑微和人性化的一面。并且,《最后的武士》也回避了不少武士世界中的暧昧地带——大岛渚1999年的《御法度》则正好触及其中,因男色而起的争风呷醋风气,也足以拓宽大家对武士道的认识。我这样说并非指好莱坞巨制的不专业,事实上他们对武士道的着迷正好在于“陌生化”的效应,挑选自己想看到的部分,这是理所当然的文化利用过程。

即使在《黄昏的清兵卫》中,它无疑较为贴近史实地呈现出武士阶级的内部对立,但结局的安排也同样不脱窠臼,通过肯定清兵卫的武功高强,最后可完成上级的使命而表达出武士道的荣光。其中固然符合了贝拉(R. Bellah)名著《德川宗教:现代日本的文化根源》(中译本,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初版)描述的幕府时代精神:在日本,忠诚的重要性就体现在它被设定为占首位的价值,更重要的是,这种忠诚是对自己集团首领的忠诚,而不管领导人是谁。所以与其说是对人物本身的忠诚,不如说是对人物地位的忠诚更合适。然而与此同时,在呼应了文化精神的时空性后,却又忽略了其中历史性的社会结构考虑。《黄昏的清兵卫》中的清兵卫,如果用幕府时期的土地行政单位来理解,属于一个“藩”中的下等武士。而在一个“藩”中,上等武士约占三分之一,下等武士则为三分之二。上等武士可以有足够的俸禄来维持生计,下等武士则要精打细算,他们会学习写写算算(这些均被上等武士轻视),以便从事缮写和会计之类的工作来帮补生计,这正是电影中清兵卫的工作。表面上,下等武士似乎成为没落的阶层,但实际上由于大部分具体行政事务均由他们执掌,所以反而更具潜在的影响力,尤其可用更广阔的实务知识来欺骗自以为是的上级。简言之,武士世界演变下去,本身的复杂性也远远超乎国内外的凝定印象,而武士的权力及地位的转化也包括更丰富和微妙的变化,不可再仅从剖腹、学禅、赏樱及茗茶等一系列模式化意象元素来理解。

只是谈到武士道对死亡的美化演绎,仿佛在当代日本中似乎仍可见它那藕断丝连的脉络影响。此所以我认为《最后的武士》对武士道的崇拜,并非单纯为西方对东方的一种一厢情愿式的想象,连日本自身的文化体系中,也从由武士道的剖腹“装置”,引申出对自杀的潜在情结。从数据上来看,称日本为爱自杀的民族大抵不为过,自1990年代开始,日本每年均稳定地有数万的自杀人口,如加上自杀不遂的数字,就会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一般人均喜欢把自杀的成因与日本人近年的经济不景气联系起来,但正如小说家柳美里在《自杀》(文艺春秋出版,1999年文库版)中的反论,她指出,贫困和病苦若是自杀之根源,则世上的战争和天灾重灾区早已成了自杀高危区了,事实上,日本的自杀人口中,饱受经济转型困扰的中年人并非自杀率上升最快的人群,飙升最剧的是年轻人,甚至连1至9岁的人群中竟然也出现自杀者,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柳美里认为日本人之所以沉溺于自杀,同传统文化对自杀的美化有极深的牵连,其中如剖腹及“殉死”(殉情而死)等均被媒体反复炒作,从而潜移默化地带出一种鼓励自杀的风气来。“自杀代表洁净、升华的美感,强烈的责任心和勇气”,都是传媒爱加诸自杀者身上的光环。她指出一个颇具讽刺性的情境:一旦有三名年轻应召女郎从天台跃下,传媒便会放下惯用的道德批判眼光,去探究三人的精神领域,仿佛自杀便必然代表死者内在的严肃一面,需要世人的细察才能给予恰当的尊重云云。而最讽刺的地方,是这种从武士道惯用的剖腹演绎而引申出的对自杀执迷的文化现象,其实也是一个错误的理解。正如新渡户稻造的名作《武士道》(中译本,商务印书馆,2000年9月第一版第二次印刷)所云:“对真正的武士说来,急于赴死或以死求媚同样是卑怯的。”真正的名誉是执行天之所命,为此而招致死亡绝非不名誉,反之,为了回避天之所授而死去则完全是卑怯的!大抵现实例子中属于不名誉之流的演绎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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