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斯本某广场中央,有棵名叫卢西塔尼亚(Lusitanian)的丝柏树,“卢西塔尼亚”这个词的意思是:葡萄牙人。它的枝桠并非朝天空伸展,而是在人力的驯诱下水平向外舒张,舒张成一把巨大、绵密、异常低矮的绿伞。直径二十米的伞盖,轻轻松松就将百余人收纳进它的庇荫之下。支撑树枝的金属架,围绕着扭绞纠结的庞大树干排成一个个同心圆。这棵丝柏起码有两百岁了。它旁边立着一块官方告示牌,上面有一首过路人写下的诗。
我停下脚步,试着辨认其中几行:
……我是你锄头的柄,是你家屋的门,是你摇篮的木,是你棺材的板……广场的另一处,一群小鸡在蓬乱的草地里觅啄虫子。几张桌旁,男人正玩着sueca牌,每个人仔细挑选纸牌,然后放在桌上,带着精明又认命的表情。在这儿,赢牌乃是静静的愉悦。
五月的末尾天气炎热,兴许有二十八摄氏度。再过一两个礼拜,从某种意义上说始于塔古斯河彼岸的非洲,就会出现在遥远而又清晰可见的距离之内。一个老妇人带着一把伞寂然不动地坐在一把公园长椅上。是那种引人目光的寂然不动。她这般坐在公园长椅上,打定主意要人注意到她。一个男子拎着公文包穿越广场,带着每天每日往赴约会的神情。然后,一位面容悲伤的女子抱着一只面容悲伤的小狗经过,朝自由大道走去。长椅上的老妇人依然维持着她那展示性的寂然不动。那姿势究竟是摆给谁看呢?
就在我喃喃自问时,突然间,她站起、转身,拄着雨伞,向我走来。
远未看清她的脸庞时,我就已经认出了她的步伐。那是一个人早已期待到达、期待坐下来的步伐。那是我的母亲。
我时常梦见,我必须打电话到父母的公寓,告诉他们,或请他们转告其他什么人,我要晚点儿到,因为我错过了联运车。我想提醒他们,我不在这个时刻我应该在的地方。梦中的细节每次都不同,但我要告诉他们的主题全都一样。还有一点也一样,我总是没把电话簿带在身上,而且不管我怎么想,都记不起他们的电话号码,不管试了几次,总没一次是对的。这倒是和梦醒时的情况相符合,我的确已经把那栋公寓的电话给忘了,我父母在那栋公寓住了二十年,对它我也一度稔熟于心。不过,我在梦中也忘了他们早已离开人世。父亲二十五年前撒手人寰,母亲十年后随他而去。
在广场上,她挽着我的手臂,像说好似的,我们横穿街道,慢慢往“水之母”的阶梯顶端走去。约翰,有件事情你不该忘记──你已经忘记太多事情了。这件事你该牢牢记住:死者不会待在他们埋葬的地方。
在她开始说话的时候,她没有看着我。她聚精会神地盯着我们前方几米的地面。她担心跌跤。
我说的可不是天堂。天堂哪儿都不错,但我要说的刚巧是别的什么!
她停下来,咀嚼着,仿佛其中有个字包了一层软骨,得多嚼几回才能咽下。然后她继续道:
人死了以后,可以选择在这世上想住的地方——如果始终假设他们会留在这世上的话。你是说,他们会回到某个生前让他们觉得愉快的地方?这时,我们已站在阶梯顶端。她左手扶着栏杆。你以为你知道答案,你总是这样。你原本应该多听你爸的话。
他对很多事情都有答案。我今天才了解到。
我们往下走了三阶。
你亲爱的爸爸是个充满疑惑的人,就是因为这样,我得时时跟在他后面。
帮他揉背?
还有别的,这个也算是吧。
又往下走了四阶。她放开扶栏。
死者怎么选择他们想住在哪里?
她没回答,而是拢了拢裙子,坐在下一层阶梯上。
我选了里斯本!她说,那口气,像是在重复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你来过这里吗——我犹豫着该用哪个词,因为我不想太过凸显其中的差别——以前?
她再次忽略我的问题。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以前我没告诉你的事,她说,或是你已经忘记的事,此时此地你可以问我。但我发现,你基本什么也没跟我说。谁都会“说”!“说”!“说”!我“做”别的。她示范般地望向远方,望向塔古斯河彼岸的非洲。不,之前我从未来过这儿。我“做”别的,我给你“看”。
爸也在这儿?
她摇摇头。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没问他。我猜他可能在罗马。
因为教廷?
她第一次看着我,眼中闪耀着玩笑得逞的小火光。
才不是,是因为那些桌布!
我用胳膊揽住她。她轻轻将我的手从她的胳膊上移开,但仍握在她手中,然后缓缓地将我俩的手放到石阶上。
你在里斯本住多久了?
你不记得我提醒过你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吗?我告诉过你它就会像这样。超越了日日月月,超越了岁岁年年,超越了时间。
她再次凝视着非洲。
所以时间不作数,地方才作数?我说这话来揶揄她。我年轻的时候很爱揶揄她,她也习惯于此,默许之,因为这让我俩都想起一段逝去的悲伤往事。
小时候,她的笃定明确经常激怒我(与我们争辩的内容无关)。因为,至少在我眼中,那种笃定明确泄漏出在她虚张声势的口气背后,她是多么的脆弱和犹豫,而我希望她是无坚不摧的。于是,举凡是她用坚定无比的口气谈论的东西,我都会一概予以反驳,希望这样我俩能发现其他什么东西,我们可以凭借彼此信任而共同质疑的东西。但事实上,我的反击只会让她变得更脆弱,然后,我俩就会疲惫无助,陷入永劫与哀恸的漩涡,只能无声地呼喊天使,求他来拯救我们。但不管怎样天使也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