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把生活放在书写之前,我说。
别吹牛了。
真的。
然后默默地把生活忽略掉。
现在我根本不懂自己写下的东西了。
别人或许还能。
我们停在鲑鱼摊前。
爸爸最爱吃鲑鱼,对吧?
没错,她说,不过他死后比较爱吃剑鱼。葡萄牙文叫espadarte!剑鱼有根形如利剑、又长又尖的上吻部,占身体全长的三分之一。它左右挥舞着那根剑,把它猎捕的鱼一一砍死,每只都一剑毙命。海明威的故事里海上老人与之搏斗的就是剑鱼,没错吧?那本书让我想起你父亲还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有什么关联?你一定会问。我无法解释每一件事。那个故事就是会让我想起你父亲还有那场战争。我说不出为什么。
都与勇气有关?
她点点头。
我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你父亲那样经常流泪,也没见过哪个男人有他一半的勇敢。
她再次点点头。我挽起她的手臂。
最奇怪的事情,约翰,是剑鱼的肉──千万别跟银军刀鱼搞混──这种庞然大鱼的肉,经过腌制烧煮,竟然会变成这世上最柔软、最美味、最白嫩的佳肴。入嘴即化,根本不用咬,尝起来的口感就像蛋奶酥(soufflé)。每一次我煮完剑鱼后,都把鱼肉像一个吻般盛进他的盘子。
他来这里吃?
当然不。不管他在哪里,每当他忽然想起我,他就会吃。就像每次我想起他,我就会做这道菜。
我们是不是该去买一条剑鱼,我问,还是我们要像现在这样继续想象下去?
你在说什么啊?我告诉过你了,剑鱼必须用柠檬汁和橄榄油腌制!所以我们必须得买几颗柠檬,还有一颗青椒、一颗黄椒和一颗红椒。要先把彩椒切了放进锅里,把汁烧出来,然后把鱼丢进去。鱼要切片,每片大约三百克,不要太薄,要从剑鱼的肚子上侧切下一块肥美多汁的厚片。烹煮一下下就好,千万别煮太老,最好盖上锅盖闷一会儿。有人会搭配刺山柑一起吃,我不喜欢。好,我去买鱼,你去找柠檬和彩椒。
一连几天,她都没再出现。我搭渡轮去了塔古斯河彼岸的卡西利亚什。从那里越过河水回望里斯本,每栋大型建筑都可以
一眼认出,每个地区,就像标示在街道图上似的,能够轻松辨识出来并说出名字。后方的山峦好像把整座城市都推近了海边,就挨着海的边缘。而最奇特的是,从这个距离看过去,里斯本给我的印象竟是除去了所有衣衫,赤身裸体!我不知道这印象是由于云影的关系,还是由于麦秆之海折射的阳光,又或者是因为我所进入的这个地区——几个世纪以来,水手和渔人就是在这里再次找回他们魂萦梦牵的里斯本,或最后一次回望他们挚爱不渝的里斯本。
第二天,阵阵狂风夹带着大西洋暴雨的咆哮袭击里斯本。我正穿行于祖国烈士广场(Campodos Mártiresda Pátria),夹克风帽拉到头上。这雨像癫痫发作似的滂沱而来。1817年,祖国的烈士们在这儿被处以绞刑,这座广场的名称就是这样来的。当初行刑的绞架,就竖立在今天的环岛处。十二位烈士全是共济会成员。下令处死他们的是贝雷斯福德元帅(Marshal Beresford),因为在威灵顿(Wellington)的半岛战争之后,英国人成了这个国家的统治者。那十二个人被指控为共和分子和阴谋叛变者。当他们被蒙上眼睛时,他们为这座城市祈祷。
奇怪的是,这座如今带有环岛、电车、交通川流不息的广场,竟然仍挤满了祈祷者。想从祈祷者中间钻出一条缝,就像想打牲畜集市的牛群中穿过一样困难。烈士的祈祷者。这样的祈祷者当然得拜访市立殡仪馆,就在广场北端的法医研究所旁边,而所有来这儿的祈祷者,也都是为了感激矗立在环岛中央的那尊雕像的主人:若泽·德·索萨·马丁斯医生(Dr.José Thomasde Souza Martins)。
雕像四周立了许多石碑,看起来有点像墓碑。一些斜倚在雕像的基座上,其他的则彼此依靠。它们并不是墓碑;上面刻写的,全是祈祷者对这位医生的感激,感激他治好了他们的肝硬化,或支气管炎,或痔疮,或阳痿,或结肠炎,或某个小孩的气喘,或某个女人的紧张……有些是他活着的时候治好的,有些则在他死后。
几个老妇人在广场上兜售他的照片。裱框的或没有裱框的。马丁斯医生看起来有点像我的埃德加大伯──我父亲的哥哥,一个从不停止学习的学问人,一个从不绝望的理想家,一个人人(包括我母亲)眼中的失败者,一个因为握笔写了数百页没人看过也从未出版的书因而让右手中指长了粗茧的人。
这两张脸的共通之处,是嘴巴部位罕见的松弛,那不是虚弱无力,而是一种渴求亲吻甚于咀嚼的欲望。他俩还有着类似的前额,不是聪明绝顶的前额,而是无边无际、鼓舞人心的前额。如今,在马丁斯医生死后一百年,他被里斯本人奉为“天堂与人间的医生”。而我的埃德加大伯,则依然向我展示着沉默之爱的力量。
风夹着雨,海鸥低低掠过屋顶。这是个人人背向大海的日子,除非他们的亲友正在海上。
妇女们蜷缩在环岛中央的一顶顶黑伞下卖蜡烛。三种尺寸的蜡烛,各有价钱,虽然价钱都没有标出。最长的一种三十厘米,蜡色宛如羊皮纸。靠近医生雕像的地方,一支支点着的蜡烛在两张金属桌上燃烧。结满旧熔蜡的桌面上,一根根突出的铁尖等待着新烛插上,高高的金属薄板立在后面阻断来风。我注视着烛火。它们闪烁,它们摇曳,它们像来自玩具龙嘴里似的被吹向一边;但没有任何一棵火苗向大雨或狂风屈服。一个头戴黑帽、有着吉卜赛人面容的男人,贴近烛火站立,神情关切地检查它们。也许,当风转向时,他会转动烛桌或金属薄板来保护火苗,也许,他是从制烛店那儿讨来这份坏天气的工作,只要求微薄的薪资。或者,他只是像我一样单纯地站在那儿,被这些火苗的坚韧给迷住了?
慢慢地,一个念头进入我的脑海,我想去买几支蜡烛,自己点上。我知道它们将为谁点燃。我想到三位朋友,此刻,基于不同的原因,他们都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