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可以带我进入另一种人生的书。出于这个原因我才读以前读过的那些书的。我读了很多。每一本都关于真实的人生,但与我翻开书签位置继续阅读时发生在我身上的人生无关。我一读书,就丧失了所有时间感。女人总是对别种人生充满好奇,男
人因为太过有雄心壮志而无法理解这一点。别种人生,别种你以前活过的人生,或你曾经可以拥有的人生。我希望,你书里所谈的人生,是我只愿想象而不愿经历的人生,我可以自己想象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文字。所以,我没读它们是比较好的。我可以从书柜的玻璃门上看见它们。对我而言,这就足够了。
这些日子我冒险写了些胡诌的东西。
只要把你发现的东西写下来就好。
我永远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是啊,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只要知道,不论你是在撒谎或是在试图说出事实,对于其中的差别,你再也犯不起任何一点错误。
我十三岁那年,她因故必须拔掉她的所有牙齿。她坐在出租车里给送回家。我站在卧室门口。她平躺在床上,下巴突出,两颊因为少了牙齿而整个凹陷。我知道我必须在两件事情当中选择一件,在那个当口,我也只能做那两件事。一是尖叫,二是走过去躺在她身边。于是,我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她实在太狡诈了,狡诈到没有立刻表现出她的喜悦。我俩都只得等待。几分钟后,她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臂,用她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她的眼睛始终闭着。大多数人,她说,都无法忍受事实。事实真是糟透了,但它就摆在那里,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而你,约翰,我想你可以容忍事实,以后我们就会知道。时间会告诉我们。当时我没回答。我就那样躺在床上。大多数时候,我都处于迷失状态,我在挤满大使馆雇员的咖啡馆里告诉她。
正因为这样,你才看得清楚。
很少。
比我好!
她又笑了。层层滚落的笑声,宛如涌上溪岸的清流。那笑声像是在邀我跳舞,在废墟上跳舞,于是我把椅子往后推,像舞厅里的舞伴那样伸出手臂,朝我以为她所在的位置跨了一步。大使馆的员工全都抬起头,目瞪口呆。我坐了下来。等大伙重新恢复谈话后,我轻声说:
下次我在哪儿见你?
在水道桥上。“自由之水”水道桥。
那桥很长,有14公里吧,我想。
在它跨越阿尔坎塔拉峡谷(theAlcantaravalley)那里。那里的桥拱有六十几米高。站在那上面,你几乎可以看到美洲!我会在第十六个桥拱处等你。
从哪边算起的第十六个?
你说呢?当然是从“水之母”算起。礼拜二早上我们那儿见。
不能提前吗?
你知道一星期七天里面,每个人都有一个幸运日。
我的是哪一天?
礼拜二。你很可能会在礼拜二去世。
那你的呢?
礼拜五。你没注意到吗?我还以为你早就注意到了。
你不经常在啊。
比你以为的经常,经常多了。我总是不在那里,那就是你想要的。我永远不在那里。
礼拜五你好像真的比较开心,我说。
这不是开不开心的问题,而是我知道自己那天得到比较多的保护,因此更自由。
你什么时候发现礼拜五是你的幸运日的?
十岁的时候;我发现礼拜五我总是可以飙出完美的高音。从不失误。
那现在礼拜五还是你的幸运日吗?
不,现在我的幸运日是礼拜二,因为我在这里是为了你。
她又笑了。未卜先知的笑。好像她已经看到我们两个正在接近一个大玩笑。
里斯本是座忍耐之城,是一堆无法回答的问题和一堆昵称。
“自由之水”水道桥落成于1748年。七年之后,它逃过毁灭市中心的那场大地震,毫发无伤。难道是军队工程师在规划水道桥路线时,曾试图避开那些地质断层带?若非如此,它的幸免于难可真是一大谜团。后来,又有许多附水道桥陆续增建,以便提高“自由之水”的供应量。不过事实上,正如持怀疑态度的人一开始就警告过的,“自由之水”的水量从来不足以供应全城。
19世纪时,这条水道桥的名字是Passeiodos Arcos,“桥拱之路”,因为住在西边村落里的居民,就是把它当成捷径,由它走进城里去兜售物品或出卖劳力。有了这条水道桥后,他们就不必大费周章地先下到阿尔坎塔拉峡谷,越过河水,再爬上来;他们只要走个一公里跨过天际即可。据说就是因为这样,他们还给横跨阿尔坎塔拉峡谷的31座桥拱一一取了昵称,像是莉娅(Lia)、阿蒂拉(Adila)、卡罗琳娜(Carolina)、桑德拉(Sandra)、伊拉塞娜(Iracena)等等。而位于正中央、直到今日依然是全世界高度第一的石造大尖拱,他们给它取名为玛伊拉(Maira)。
继古罗马人之后,这是现代第一个提议利用水道桥将水引进城里的计划,政府当局的动机并非出于卫生考虑或顾念老百姓长期缺乏饮水之苦,而是基于对火灾的恐惧。每一年,大火不断吞噬掉这座城市一区又一区的财产。
水道桥兴建完成之时,庞巴尔侯爵和那些银行家们全都接了私人导水管从水道桥上引下水源。然而与此同时,住在非水源处的穷人们,仍只能仰仗公共水泉的恩泽,但这类水泉只要一逢上旱季,立刻就会枯竭。要不,他们就只能以负担不起的价格从卖水人那里买水喝。这就是为什么这座水道桥后来会改称“自由之水”的原因。
你总是什么都想要吗?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