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内瓦 Genève(2)

我们在此相遇 作者:(英)约翰·伯格


 

去年夏天,当布什和他的军队加上石油公司和它们的顾问团正在摧毁伊拉克的同时,我和女儿卡佳(Katya)在日内瓦碰了面。我告诉卡佳我在里斯本遇见了我母亲。母亲在世时,和卡佳之间有一种莫逆知心的情感,她们共同分享着某种非常深沉的东西,某种无须讨论便可心领神会的默契。她们两人都认为,想要在别人指定的地方寻找生命的意义,只是一种徒劳。唯有在秘密当中,才能挖掘到意义。

听完发生在里斯本的故事后,卡佳提议道:奶奶拜托你的事,可以从博尔赫斯开始!为什么不呢?你引用他,我们讨论他,我们还常说要去拜访他的墓园,你都还没去过呢,我们一起去吧!

她在日内瓦大剧院(Grand Théatre)工作,我骑摩托车到那里接她。我才刚把引擎熄灭,双脚放下,立刻就被热气弄得窒息。我脱下手套。街上几乎没有车辆行人。在这盛夏时节,市中心的每个人都走了。少数几名行人,差不多都上了年纪,全踩着梦游者的缓慢步调。他们宁可待在外头,也不愿留在公寓里,因为独自面对这样的懊热,会让人更加窒息。他们漫步,他们静坐,他们给自己扇风,他们舔着冰淇淋或啃着杏子(这年夏天的杏,是近十年来最好的)。

我摘下头盔,把手套塞进去。

基于某种特殊原因,即便是在盛夏最酷热的时节,摩托车骑手依然会戴上轻质皮手套。名义上,手套是为了滑倒时可以提供保护,并把双手和握把上的湿黏橡胶隔离开来。然而更要紧的原因是,手套能让双手免受酷寒气流的吹刮,虽然暑热让这股气流变得宜人多了,但还是会让触觉迟钝。摩托车骑手戴上夏季手套,是为了享受精准的乐趣。

我走到舞台后门,说要找卡佳。接待人员正在喝罐装冰红茶(桃子口味)。剧院关闭了一个月,此时只留下最基本的工作人员。

在那儿坐一下,接待人员温柔地说着,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卡佳的工作是撰写节目介绍,向各级学生解释歌剧和芭蕾──包括加尔文学院的学生。她从办公室跑下楼时,身上穿着炭黑色和白色的印花夏装。如果博尔赫斯站在这里,将只能看到一片模糊晃动的灰影。

我没让你等太久吧?

根本没有。

你想去参观舞台吗?我们可以爬到最顶层,很高喔,然后俯瞰整个空荡荡的剧院。

有件事是关于空荡荡的剧院的……

没错,它们是满的!

我们从一道像是户外逃生梯的金属阶梯开始爬。在我们上面,有两三名舞台工作人员正在控制灯光机器。她向他们挥手。

他们请我上去,她说,我跟他们说,我会带你一起去。

他们也跟她挥手,笑着。

稍后,等我们爬到他们那层时,其中一人对卡佳说:嗯,看来你已经有个爬高的好头脑啰。

而我在心里想着,这辈子我到底参与过几次这样的仪式,这种男人向女人展示工作中某种特殊小危险的仪式(如果危险性过高,他们就不展示了)。他们想让她印象深刻,他们想得到崇拜。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扶着女人,告诉她应该踩哪里,或该怎么弯身。这还有另一种乐趣。这套仪式扩大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而希望的翅膀,就在这扩大的差异中拍动。在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这套程序会让人有种变轻变亮的感觉。

现在我们多高?

将近一百米,宝贝儿。

我们听见非常轻微的颤音从某间彩排室传来,是一名女高音正在吊嗓。电池照明灯昏暗微弱,在远离光源之处,所有东西都笼罩在漆黑一片之中,除了一扇打开的门,比地窖口大不了多少,在很远很远的下方,舞台后面。阳光透过它流泻进来。它之所以开着,无疑是为了放进些许空气。舞台工作人员穿着短裤和背心,我们汗流浃背。

女高音开始唱咏叹调。

贝里尼的《清教徒》(I Puritani),最年轻的舞台工作人员宣布。上一季演了八十场!

Orendetemilaspeme

Olasciatemimorir...

再给我一次希望或让我死……

舞台就像干船坞,卡佳和我沿着其中一条桥梁走过。悬挂在桥梁上,平行排开,笔直垂降到台板的,是油漆好的本季全部剧目的舞台装置。

一盏聚光灯的光束穿过台板;女高音的歌声,因为某种原因,停在曲中,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一只鸟,穿过打开的门,低低地飞了进来。

它在黑暗的空间里回旋了好几分钟。然后栖息在一条钢缆上,充满迷惑。我们发现它是一只椋鸟。它飞向一盏盏灯光,相信它们是通向阳光的出口。它已忘记或再也找不回刚刚飞进来的入口。

它飞翔在垂挂的背景间:海洋、山脉、西班牙客栈、德国森林、皇宫、农民婚礼。它一边飞,一边叫着“提却!提却!”它的叫声越来越尖,因为它越来越确定自己已陷入网罗。

陷入网罗的鸟需要所有东西变黑,除了它的逃亡路径。但这情形并未发生,于是那只椋鸟不断冲撞着墙壁、帘幕和画布。提却!提却!提却!

歌剧院有一则古老的迷信,如果有鸟死在舞台上,房子就会着火。

那位彩排中的女高音,穿着长裤T恤,爬上舞台。也许有人告诉了她那只鸟的事情。

提却!提却!卡佳模仿着它的叫声。女歌手向上看,接近它。她也模仿起八哥的叫声。鸟儿回应着。女歌手修正她的音调,两者的叫声变得几乎无法分辨。鸟儿朝她飞来。

卡佳和我连忙冲下金属阶梯。当我们打舞台工作人员旁边经过时,一个年轻人跟卡佳说:以前都不知道原来你是个歌剧女伶啊!

在街道外边的剧院转角处,有扇小门开着,女高音双手交握胸前,不断唱着:提却!提却!那些吃着冰淇淋和杏子的老人家聚集在她身边,没半点惊讶。在这样的酷暑中,在一座被遗弃的城市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吧,卡佳说,然后去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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