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内瓦 Genève(3)

我们在此相遇 作者:(英)约翰·伯格


 

她找了一个充满阳光的位置。我坐在阴影下。我们听见远处的鼓掌声。也许那只鸟已经飞走了。“如果我们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她说,“谁会相信我们呢?”

墓园有辽阔的草坪和高大的树木。一只画眉挑剔地停在某块新刈的草地上。我们向一个园丁问路,他是个波斯尼亚人。

终于,我们在很远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的墓。一块简单的墓碑,一方砾石铺地,砾石地上摆了一只条编篮子,里面是泥土和一株浓密、小叶、极深墨绿色的浆果灌木。我一定得找出它的名字,因为博尔赫斯喜爱严谨;严谨让他在写作时有机会精准地着陆在他所选定的位置。他一生不断饱受中伤和痛苦地在政治中迷失,但这从未出现在他写下的书页上。

Debojustificarloquemehiere.

Noimportamiventuraomidesventura.

Soyelpoeta.

我应该为损害我的一切辩解。

我的幸或不幸无关紧要。

我是诗人。

那株浓密墨绿的灌木,根据波斯尼亚园丁的说法,叫做Buxussempervivensy(一种黄杨木)。我本可以认出它。在上萨瓦省的村落里,人们会拿这种植物的小枝浸蘸圣水,为列置床榻的挚爱亲友的躯体最后一次轻洒祈福。因为匮乏的缘故,它成了一种圣树。在这一地区,每逢圣枝主日总没有足够的柳树可供使用,于是萨瓦人就开始以这种长青的黄杨木取而代之。

墓碑上写着:他死于1986年6月14日。我们两人静静站在那儿。卡佳的手提袋背在肩上,我抓着黑色头盔,里面塞着我的手套。我们屈身蹲在墓碑前。

墓碑上有一幅浅浮雕,刻着一群人站在一个看似中世纪船只的东西里。抑或其实他们是在陆地上?因为他们的战士纪律让他们如此紧贴而坚定地站立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很古老。墓碑背面是另一群战士,握着矛或桨,自信昂然,随时准备着驰骋疆场、穿渡恶水。

在博尔赫斯回到日内瓦等待辞世时,陪伴他身边的是玛丽亚·儿玉(MaríaKodama)。在1960年代早期,她是他的学生之一,研究盎格鲁—撒克森文学和北欧文学。她的年纪只有他的一半。他们结婚时,也就是他死前八周,他们搬离了情人塔路(RuedelaTour-Ma.tresse)这条档案街上的一家旅馆,住进她找到的一间公寓。

这本书,他在一篇献词中写道,是你的,玛莉亚·儿玉。我一定要告诉你们,这个题词包含了薄暮之光,奈良之鹿,孤独之夜和稠密之晨,分享之岛,海洋,沙漠,花园,忘却湮没和记忆扭曲的种种,伊斯兰宣礼人的高亢呼声,霍克伍德之死,一些书和版画,一定要吗?……我们只能给予已经给予的东西。我们所能给予的,都是已经属于别人的东西!

一个年轻人用婴儿车推着孩子走过,那时,卡佳和我正在研究刻于碑铭上的是哪种文字。小男婴指着一只昂首向前的鸽子,发出喜悦洋溢的笑声,没错,肯定是他让小鸟飞走的。

我们发现,刻在墓碑前面的四个字是盎格鲁—撒克森文。

And Ne Forhtedan Na。切勿恐惧。

一对男女朝墓园小径远处的一张空长椅走去。他们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坐下。女人坐在她男人的膝盖上,面向他。

墓碑背面的文字是北欧文。Hanntekrsverthit Gramokleggrimethaltheirabert.他拿过格兰神剑,把出鞘的剑搁在他们之间。这句子出自一则北欧萨迦,多年来,儿玉和博尔赫斯一直钟爱这个故事,用它逗趣。

在碑文的最底端,接近草皮之处,写着:乌尔里卡致哈维尔·奥塔罗拉。乌尔里卡是博尔赫斯临时取给儿玉的名字,哈维尔则是她临时取给他的。

真是不应该,我在心里想着,我们居然没带花来。接着,我起了个念头:没有花,那就留下我的一只皮手套吧。驾着除草机的园丁越来越近了。我听见二冲程引擎的声音,闻到刚刚刈下的青草的味道。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气味能像刚刈下的青草那样让人联想起“开始”:清晨,童年,春天。

Thememoryofamorning.

LinesofVirgilandFrost.

TheVoiceofMacedonioFernándéz.

Theloveortheconversationofafewpeople.

Certainlytheyaretalismans,butuselessagainst

thedarkIcannotname.

thedarkImustnotname.

清晨的回忆。

维吉尔和弗罗斯特的诗。

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的声音。

几个人的爱或交谈。

当然,它们是护身符,但无力对抗

我无法名状的黑暗。

我不可名状的黑暗。

我开始揣度思量。手套只会让人觉得像是某个人不小心掉在这里的!一只掉落的皱巴巴的黑色手套!它没有任何意义。算了吧。还是改天再带束花过来。什么花呢?

Oendlessrose,intimate,withoutlimit,

WhichtheLordwillfinallyshowtomydeadeyes.

噢无尽的玫瑰,亲密的,无所限制的,

上帝终将展示给我那死去的双眼。

卡佳带着探询的眼光看着我。我点点头。是该走了。我们缓缓朝大门走去,谁也没说话。

你们找到了吗?波斯尼亚园丁问。

多亏了你,卡佳回答。

家人?

是的,家人,她回答。

剧院外面一片平静,八哥飞进去的那扇门已经关上。我把摩托车停在卡佳的女式小摩托旁边。她去拿她的头盔。我也准备戴上我的头盔,就抽出里面的手套。只有一只。我又看了一次。只有一只。

怎么了?

有只手套不见了。

一定是不小心掉了,我们回去找,只要一小会儿。

我把刚刚站在墓碑前的念头告诉了她。

你低估他了,她一脸阴谋地说,大大低估他了。

我们大笑,我把剩下那只手套塞进口袋,她爬上后座。

灯光大多是绿的,我们很快越过了隆河,把城市撇在身后,顺着减速弯道迂回骑向隘口。温热的空气疾拂过我赤裸的双手,卡佳随着车的转弯而倾身。我想起她最近是怎样在一条短信里向我提到了爱利亚的芝诺:运动的东西既不在它所在的空间之中,也不在它不在的空间之中;对我而言,这就是音乐的定义。

我们创造了某种音乐,直到我们抵达镰刀隘口(Coldela Faucille)。

我们在那儿停下车,朝向阿尔卑斯山俯瞰湖水,还有日内瓦城和其中的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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