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克拉科夫 Kraków(5)

我们在此相遇 作者:(英)约翰·伯格


 

在锦缎的被面下,在空袭警报不断划过的夜晚里,偶尔,我会感觉到一团热火在肯直立的那家伙里燃烧着。勃起不请自来,像个痛苦般地等待着,一种必须被平抚的痛苦,在他修长身躯下半部的正中央。一会儿后,在被精液和泪水——从他没戴眼镜的双眼里流出来——濡湿的床上,睡意迅速朝我俩袭来。涟漪荡漾的睡眠,像潮水远退时的沙滩。

走,看鸽子去,肯说,一边用他的黑色格纹手帕擦拭厚厚的镜片。

我们往市集北端走去。阳光炽烈。又一个初夏的上午添进世纪之台上的柱桩中。我们瞧见两只蝴蝶盘旋着向上飞舞,它们带着园圃的菜蔬来到城市的中心。大教堂的钟敲了十一下。

每天每日,都有数以百计的波兰访客爬上大教堂钟塔里的螺旋石梯,眺望维斯图拉河,用手指触摸齐格蒙特钟(Zygmunt Bell )巨大的钟舌。齐格蒙特钟铸于1520 年,重十一吨。传说触摸它的钟舌能为爱情带来好运。

我们从一个卖吹风机的男人身边经过。一百五十兹罗提一把,意思是,它们八成是偷来的。他正在展示其中一把,

叫住一个路过的小孩:过来,小宝贝儿,我可以让你看起来

很酷喔!女孩笑了,同意了,她的头发披散开,随风飘动。

Slicznie ,她喊着。

我很漂亮,肯笑着为我翻译。

接着,我看见一群男人挤作一团。要不是因为他们伸长的脖子以及空气中的静谧气氛,我会说他们正在听音乐。等我们走近之后,我才发现,他们是聚在一张桌子四周,桌上有一百只关在木栅里的鸽子,每笼五或六只。鸟儿们的毛色大小纷繁不一,但每一只的颜色里,都有一抹闪闪发光的蓝灰色,在这抹闪光中,有着克拉科夫天空的某种东西。桌上的这些鸽子,宛如被带回地面的一份份天空样本。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男人看起来像在听音乐。

没人知道,肯说,信鸽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的。它们在晴朗的天气中飞行时,可以看到前方三十公里处,但这仍然无法解释它们准确无误的方向感。1870 年巴黎封锁期间,百万条给巴黎居民的讯息,是由五十只鸽子送达的。那是微缩摄影技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运用。他们把信件微缩,将数百封信件的内容缩制在一张只有一两克重的微型胶片上。然后,等信鸽带着胶片飞抵时,再把信件放大、复制、分类。胶卷和信鸽!历史真是奇妙,竟能创造出这么奇怪的组合。

有些鸽子已经被抓出笼外,正在接受鸽迷的专业检查。他们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鸽子的身体,测量脚的长度,用拇指温柔触压它们平坦的头顶,伸展它们的翅膀,整个过程中他们都把鸽子当成战利品似的紧紧贴在胸前。

你不觉得很难想象吗,肯握着我的手臂说,用代表和平的信鸽去传递那些惨绝人寰的灾难消息?那些讯息可能是宣告战败,也可能是请求援助,但是把鸽子抛入天空好让它飞往家乡的这个姿势,不总是必然包含着某种希望吗?古埃及的水手有个习惯,他们会在远海放出鸽子,告诉他们的家人,他们正在返航的路上。

我看着其中一只鸽子的眼睛,像珠子般有着红色瞳孔的眼睛。它什么也没看,因为它知道,它被抓住,无法动弹。我很好奇那盘国际象棋进行得怎样了,我说。于是我们信步走向市集的另一头。

棋盘上还剩下十六只棋子。柴德雷克还有国王、相和五只小卒。他正抬头望着天空,像是在寻找灵感。阿伯拉姆看手表。二十三分钟了!他宣布道。

下国际象棋本来就不能急嘛,一位顾客评论着。

他有一步好棋,肯小声说,但我打赌他不会发现。

把相走到C5 ,对吗?

不是,你这个白痴,把他的国王走到F1 才对。

那你告诉他啊。

死人是不能下棋的!

听到肯说出这几个字,我为他的死感到深深的痛苦。这时,他用双手抱住头,朝左右两边转动着,仿佛那是一盏探照灯。他等着我笑,以前他每次耍这种小丑把戏时,我都会笑。他没看出我的痛苦。我确实笑了。

战争结束后,我离开军队,回到家里,但他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写信给他,寄到我所知道的最后一个地址,没有回音。来年,他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我父母,明信片是从某个不太可能的地方寄过来的,像是冰岛或泽西,他在上面询问我们是否可以共度圣诞,而我们共度了那个圣诞节。他带了一位女性战地摄影师一同前来,我想她是个捷克人。我们一起做圣诞游戏,我们开心谈笑,他还取笑我母亲说她所有的食物都是从黑市买来的。

我俩之间,还是有着同一个合谋。我们都不左顾右盼,也不退却丝毫。我们感受到同样的爱:只是情势已经变了。Passeur 已经发出命令;边界被不断跨越。

几年过去了。最后一次见他时,我俩加上我朋友阿南特(Anant )开了整晚的车从伦敦到日内瓦。在我们穿越塞纳河畔沙蒂永(Chatillon-sur-Seine )附近的森林时,我们听到柯川在收音机里演奏《我的最爱》(My Favourite Things )。就是在这趟旅程中,肯告诉我他就要回新西兰了。那年他六十五岁。我没问他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听他说出:为了去死。

我装作相信他一定会再回到欧洲。对于这点,他是这样回答的:在那儿,在新西兰,约翰,最好的东西就是草地!这世上再没有那么翠绿的草地了。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始终不知道他死于哪一天,死于什么原因。

在诺维广场上,一堆偷来的吹风机,包了糖渍橘片的蜂蜜面包,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并希望把衣服卖掉的女人,雅古希娅和她这会儿几乎已经空了的篮子,必须尽快卖掉吃掉因为无法久放的黑樱桃,装着盐渍鲱鱼的桶,CD 上艾娃·德马齐克24 的歌声——唱着她那些抗议歌曲中的一首,在这所有的一切当中,我第一次为他的死感到深深的痛苦。

我甚至没瞥一眼肯刚刚站着的地方,因为他不会在那里了。我独自走着,经过理发店,经过小汤馆,经过那些坐在板凳上的妇人。

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拉着我走回那些鸽子的地方。我到了以后,一名男子朝我转过身来,仿佛猜出了我的忧伤──这世界还有哪个国家比波兰更习惯与忧伤这种情感妥协共处呢?他把手上握着的那只信鸽递给我,脸上没有笑容。

它的羽毛摸起来有点湿滑──像缎子。这些小东西的胸膛中央有条分界线,和猫头鹰一样。对于它的身形而言,它简直没有重量。我抱着它,紧贴胸口。   

我离开诺维广场,问过两个路人后找到提款机。我从那儿回到米欧多瓦街的小民宿,躺倒在床上。天气酷热,带着东欧平原那种不确定的蒸腾热气。现在,我可以哭了。然后,我闭上眼睛,想象我正在洗一副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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