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克拉科夫 Kraków(4)

我们在此相遇 作者:(英)约翰·伯格


 

每个喜剧演员都在扮演受害者,这个受害者必须赢得所有买票观众的心,而那些观众也都是受害者。

哈里·钱平来到台下,像站在悲剧的边缘似的,伸出双手乞求帮助:人生是件非常艰难的事,你永远无法在活着的时候挣脱它!当他在一个美好的夜晚说出这句话时,整栋房子都在他的掌心。

佛拉纳根和艾伦冲上来,好像有什么紧急大事而他们来迟了。然后,他们以飞快的速度表现出,整个世界和它那些紧急大事完全基于一场深深的误会。那时他们还很年轻。佛拉纳根有一双充满灵性的天真的眼眸;凯斯·艾伦,直挺挺的那个,则是短小利落,准确无误。然而,他们却一起演出了这个世界的衰老!

假使我可以把出租车卖了,我想回到非洲去,做我以前的工作。

什么工作?

挖洞然后卖给农夫!

麦克风会扼杀他们的艺术,肯在顶楼楼座上小声对我说。我问他什么意思。听听他们是如何运用声音的,肯解释道。他们是对遍布整个剧场的人在说话,我们就在这些人当中。假如他们使用麦克风,就不会再是这样,观众也将不再置身其间。歌舞厅艺人的秘密就在于,他们是不设防地演出,就和我们全都不设防一样。带麦克风的演员就像武装起来的一样!那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他是对的。歌舞厅就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消亡了。

一个女人,提着一篮野生酸模,打我们桌边经过,诺维广场的桌边。

你可以为我们做些酸模汤吗?肯问我。明天我们可以用它来取代罗宋汤。

我想应该没问题。

加蛋吗?

我可从来没试过这种。

嗯,他闭上眼睛,你把汤准备好,端上来,然后在每个碗里放一颗热热的全熟的白煮蛋。记得要在碗旁边摆上汤匙还有刀子。把蛋切成片,和着绿色的汤一起吃。那种融合了蔬菜的尖锐酸楚与鸡蛋的圆润舒适的滋味,会让你想起某件非比寻常而又遥远的东西。

家吗?

当然不是,甚至对波兰人也不是。

那是什么?

是幸存吧,也许。

对我而言,肯似乎永远住在同一间套房里。事实上,他经常搬家,但总是在我离家住校那段期间,等我回来看他时,总是会发现同样的几件家当堆在一张类似的桌子上,桌子搁在一张类似的床脚边,床在一扇插了钥匙的门后面,那扇门通向楼梯,楼梯由一位房东太太看管着,房东太太以同样的方式担心着灯老是没关。

肯的房间有个煤气暖炉和一扇高窗。暖炉上的壁炉台,就是他堆书的地方。临窗的桌子上有部大型的移动式无线电(当年,“收音机”这个词还很少人用),我们用它收听各种消息。1939 年9月2日:今日凌晨,德国陆军装甲师未经预警入侵波兰。六百万波兰人,其中半数是犹太人,将在接下来的五年里丧生。

房间的壁橱里不只收放衣服,还储藏了食物:燕麦饼干,全熟白煮蛋,菠萝,咖啡。煤气暖炉旁边有个煤气灶可以烧水,他习惯把烧水的长柄锅摆在窗台上。房间闻起来有股香烟、菠萝和打火机燃料的味道。马桶和洗脸盆在楼梯平台上,可能是上面那个,也可能是下面那个。我老忘记是哪个,他就常在我后面大吼:往上不是往下!

他的两只旅行箱打开来搁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从来没有完全拆包过。那个时代,没有任何东西是拆包的,即便是人们脑子里的东西。每样东西不是储存着,就是在运送中。梦想搁在行李架上,收进背包和旅行箱里。在一只打开放在地板上的旅行箱里,有一罐产自布列塔尼的蜂蜜,一件深色的渔夫衫,一册法文版的波德莱尔,还有一只乒乓球拍。

让你领先15 分好了!他提议道。准备好了吗?开始!15 比0。15 比1。15 比2。15 比3。他正在痛击我,就像1940 年一样。到了1941 年,他还是以三战两胜打败我,不过他没再让我就是了。

那时,他在某个为英国广播公司(BBC )外事业务服务的部门工作,关于他的单位他只字不提。他下班回到房间,往往已经是凌晨时分。他的被面是锦缎的。

那些早晨,我们经常在格洛斯特路(Gloucester Road )的壁垒森严的咖啡馆吃早餐。当时食物都是限量配给的。不爱吃甜食的人就把他们配给到的糖让给别人。肯和我喝茶,因为茶比咖啡精来得好。我们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每份报纸四页──最多六页。1941 年9月9日:德军封锁了列宁格勒。1942 年2月12 日:三艘德国巡洋舰畅行无阻通过多佛海峡。1942 年5月25 日:德国陆军在哈尔科夫(Kharkov )俘虏苏军25 万。纳粹,肯说,正在犯跟拿破仑一样的错误:他们低估了“冬将军”的力量。他是对的。11 月底,保卢斯将军(General Paulus )和他的第六军团就在斯大林格勒遭到包围,次年2月向朱可夫将军(General Zhukov )投降。

1943 年4月中旬的某个早晨,肯告诉我一则伦敦电台的广播,那是前一天由波兰流亡总理西科尔斯基将军(General Sikorski )发表的,他呼吁波兰境内的波兰人,起来支持即将在华沙犹太区发动的起义。华沙犹太区正遭到有计划的清洗。西科尔斯基说,肯慢慢说道,人类历史上最为重大的罪行正在上演。

只有在那些健忘的时刻,在脑子空空、什么也没想的时候,正在发生的滔天大罪才能确实让人们感受到。在那样的时刻里,滔天大罪被记忆在空气中,在春日的天际下,诉说着至今我仍无法命名的第七感。

1943 年7月11 日,英军第八军团和美军第七军团攻入西西里,拿下锡拉库萨。

我把你当成初学者,肯从这张克拉科夫的桌子对面探过身,小声对我说,而我怀疑,假如我仔细品读今天的你,我可能会失望。

关于精通这件事,总是有某种悲伤,难以形容的悲伤,我回答。

我认为你是个初学者。

还是吗?

更甚以往!

而你是老师?

我没教。但你学了。那是不同的。我让你学!我也从你身上

学到一些东西!

例如?

快速穿衣。

还有别的吗?

如何大声朗读。

你自己就很会大声朗读,我说。

我终于发现你是怎么做的。你大声朗读的秘密。你会逐字逐句地读,你不会把句子先看完,除非你念到那里,那就是你的秘密。你拒绝考虑将来。

他拿下眼镜,好像他已经看够了,也说够了。他确实很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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