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哲学,我称之为欲望哲学,因为它服膺于欲望的逻辑。阿多诺、马尔库塞、福柯、巴塔耶与德勒兹都是欲望哲学家。但我以为尼采和黑格尔才是欲望逻辑之发展巅峰。权力意志和绝对精神是两位一元论者图谋世界的最大欲望表现。根据我毫不严整的印象,最纵欲的还是黑格尔,因为他的样子看来比较冷静,这要比冒着狂热眼神的尼采狠多了。
信服欲望哲学的人同时相信自己、相信血统、相信天赋,他们命定是贵族。正如荷马史诗的世界,一个“好”人可以在一夜之间因为家产倾尽而成为“坏”人;我们也不要和丧失信念与能力的人做朋友。记得大约在两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我记叙自己由泰山归来的心情:“直至登上玉皇顶,才明白何为‘会当
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原来不是泰山太高,只是旁边的丘峦太矮。”
所以他们是快乐的、健康的。正如希腊人在蓝天碧海之前,耀眼阳光之下,毫不畏惧地赤身露体,竞相在沙道上奔驰。尼采说得对,苏格拉底以前的希腊人强健而乐天。他们绝无顾忌地坦身露体,在别人嘲笑自己以前先行自嘲。因为他们要在被人掌握前先走一步,摧毁已成的自己。这才是欲望逻辑的真谛。
听说浪漫主义时期的文人对于疾病非常沉迷,因为病能带来一种新的体验。我赞成。在左脚受伤的头几天,对地面的起伏变化,我非常敏感,些微的歪斜都会令我抽痛。日常随意跨过的平路这时成为才步难行的星宿海。病变确能开发出陌生的自己,增加自己与世界关联的新路向。所以,病或许能取代“真/假”、“内/外”成为一组描述和构建自我的新范畴。创生新我也是欲望逻辑的前提。
尼采曾说:“真正的哲学家不追求女人、国王和利益,反过来,真正的哲学家会被这三件事追逐。”事实证明,若非尼采不是真正的哲学家,就是他错了。不论如何辩解,我以为欲望逻辑始终是预设了缺陷的逻辑。欲望的指向是缺陷之得到填补。
今天,我是不大喜好这套了。随着阅读兴趣的转移,我宁愿称自己是亚里士多德和儒家的信徒。所以我不再向新认识的朋友解释梁文道并非一个笔名,就让这误会继续吧!至少
我还未提出要“文起八代之衰”。我也很乐意向人解释我的藏书印为何是“为己之学”,那是孔子的话:“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于是,撰写病历是在“毁灭旧我——创造新我”和“完善自我”、“成己达人”之间摆荡。在此,我目睹自己对自己下的工夫,我看到坦白和杜撰的技术,虽然表面看来都不外一种时间上的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