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源氏物语》完译而写
写完最后一句,在最后一个字的底下加一个句号,又在次行下面记下(全书译完),我掷笔,倒靠椅背,用左手的指头轻轻按了几下干涩而疲惫的眼皮;然后,习惯地抬头望一眼挂在书房门上的电钟 十二时三十六分。
就这样子,几乎是颓然地埋坐椅中良久。
脑子里空空洞洞,冷气机的声音是唯一可闻的,它甚至掩盖了钟声。先前我还在运思构想写字的时候,似乎把这单调的机器声给遗忘掉,现在它嗡嗡地响个不停。我觉得有点冷,便起身关掉冷气的开关。夜忽然就完全静下来了。
我重又坐回椅中,望着眼前桌上一片零乱的景象。正中央摊着一叠孔雀牌(24×25)的厚质稿纸。那最后一个句号和(全书译完)是写在第十一张的稿纸上。右侧是写好的前面十张,依例对折整齐,顺序叠置,用一双古兽形的铜镇压住。台灯斜照着竖立于小型书架的吉泽义则《校对源氏物语新释》卷六的最后一页。左邻并排而立的是谷崎润一郎的《新新译源氏物语》第十册。稿纸的左边,摊开着另外几本书,重叠堆放在一起:最下面是Arthur Waley 的删节英译本The Tale of Genji,其上是Edward G. Seidensticker 的The Tale of Genj 下册,再上面是円地文子的《源氏物语》第十册;都打开在最后的一页。由于书的两翼厚薄不均,所以用另一个青铜的鱼形文镇压着。至于与谢野晶子的岩波文库袖珍本《全译源氏物语》下册,则孤零零地躺在更远的左方。
我想,应该收拾这些东西了。现在,我总算可以收拾眼前这一片零乱了。五年多以来,这些书和笔和稿纸,一直维持这样的零乱;除了每年一次大清洁书房时,暂时把它们挪移开之外,始终维持着眼前这个有条理的零乱。这其间,我也写过别的文章,但是这套《源氏物语》的组合却未曾破坏过。其他文章的写作稿纸总是压在这一叠译作用的稿纸之上完成;有些寄给远方的信笺,也是压在这一叠稿纸之上书写的;当然,这些稿纸上面也曾叠放过学生的作业和考卷,甚至还有年节或宴客时草拟的菜单。
有一段时间,我曾迫切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 大概是翻译的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吧。那时觉得走过的路已迢递,而前途仍茫茫,最是心焦不耐,曾经假想过千百种这一刻到来时的感受。然而最近几天来,我好像在给自己寻找种种的借口,故意把工作的进度拖延下来。过去,工作最顺遂时,有过一天翻译七张稿纸的纪录,当然,那样的一天是会令人精疲力竭的;然而,这一个星期里,我有时一天只写一张稿纸,甚至于只翻译一首和歌,便去做别的事情。好像是突然害怕面对这一刻;也许应该说有一种依依不舍的心理吧。
但是,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临了。
我先把第十一张的稿纸对折,与前面的十张合并好,并用回形针夹妥,收入左侧第三个抽屉里那个存稿用的大型牛皮纸袋中。如今,这牛皮纸袋内已存放了全书最后四帖约八九万字的译稿,所以显得十分鼓胀。我用手掌按了一下,才能把抽屉关回去。
然后,从小书架取下吉泽义则本。这一套从台大总图书馆借来的《源氏物语》古文注释本,是昭和十五年(公元一九四 )平凡社出版的。书皮的蓝色丝面已有虫蠹斑驳,纸张也泛黄,但字迹仍清晰,注释颇详实,是我翻译时最倚重的底本。名作家谷崎润一郎费时三十年修订的现代日语译本,和现代女作家円地文子于五年前出版的最新译本,是我自己从日本买回来的。当初购买时,只是为了欣赏之用,没想到后来竟成为我读原著遭遇困难时的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