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言

京城流氓编年史 作者:折花


当常家还在为常五爷的事儿欷歔奔走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慧凤在背着人的时候,时不时地发呆叹气。

开春的时候,知冷就要回来了,一走三年,又是这么个走法,慧凤的心随着春天的临近,越发地揪了起来。但是,更让她揪心的,是比面对知冷的归家更难启齿的事儿,本来她想过了年和老五商量一下,谁想到老五又出事了,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

慧凤工作的地方,是个街道的小加工厂,朝鲜战争的时候给志愿军做被服军需品,抗美援朝胜利之后,除了加工一些民用的被子床单、棉衣棉靴,还生产手套工服等劳保用品。后来,前面的门脸慢慢变成了国营的副食店和菜站,于是加工厂自己也开了个小门市,卖些自己的加工产品和生活用品,这样就有了现金收入。本来这街道小厂规模就不大,会计制度也没那么严格,于是慧凤除了当加工厂的会计,还兼着门市部的出纳。

这事原本是件好事,慧凤为人忠厚,老常家的口碑又好,再说这样的小集体单位也请不起高人,让慧凤兼了也是街道干部和大家伙对慧凤的信任。但是,偏偏一场饥荒就在慧凤上任不久之后来临,风言风语不时传到慧凤的耳朵里,一直到过年前,街道的主任找到她,婉转地提出让她交出会计的工作,改到前面的门市部去当售货员。

到底是些什么传言,让慧凤这份工作都干不下去呢?说起来可笑,那就是赵慧凤在别人都浮肿的年代,没肿起来!

前面交代过,常老太太久经风雨,先知先觉,在别人还在大干快上、亩产万斤的时候,就卖了当年陪嫁的首饰,带着常家大小开始深挖洞、广积粮,所以常家虽是人口多,又都是大小伙子,但在老太太的福荫下不曾饿着,因此也就没浮肿。

在街道的大妈大嫂子们一个个肿得皮包着水的时候,赵慧凤虽是脸色不如从前好看,但放人堆里,怎么看她怎么不正常,脸盘子没变大,手也没出坑儿,再加上她的工作性质,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家庭妇女这么一叨咕,这里边没问题也成了问题了。

传着传着,话就传到慧凤耳朵里。开始的时候,慧凤心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叫门?但是到了年前的时候,事情越传越邪了,话也越来越难听,不光是说她账上有问题,还传她连作风也有问题,要不然一个丈夫被劳改的中年妇人,如何能应付了一大

家子的吃喝?没有外人帮她,她哪来的这个本事?

街道主任找她谈话的时候,慧凤原本想把家里有个地窖和乡下王爷帮着收杂粮的事都给端出来,用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一想到一家人的命都在那个地窖上,慧凤还是忍了。更让她噤若寒蝉的是,这事真要摆出来,不但又要涉及老太太的旧事,还得连带上老五,甚至乡下的王爷。早几年养几只鸡都算资本主义尾巴,常家这一地窖的杂粮,在这种非常时期不知道会引来多大的事端。过去这十年发生过的事,听说的、见过的,让慧凤明白,不吭声比什么都重要。

过了正月,街道新来了个中专生,正式接替赵慧凤的会计职务。交接完了,街道主任告诉她,要查账,这是上边的意见,也是制止流言的最好办法。

听主任这么一说,慧凤那是真急了,这明摆着是组织和街道领导对她不信任啊。要说有流言让她换工作,她委屈委屈也就认了;要说查账,那就是对她赵慧凤这些年来的工作全盘否定啊!于是慧凤这辈子第一次抬高嗓门,放出一句狠话:我这账要是有问题我出门让车撞死!这话一出,连着新来的会计,屋里屋外听见的人都一愣,心说这个是赵慧凤吗?

接下来这些天,慧凤每天都是度日如年。做了几年的会计工作,猛一放下去站柜台,又是因为这个原因来站的柜台,放谁身上都是个难事,何况是从小就被教导着温、良、恭、俭、让,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的赵慧凤。为了避开门市部同事探寻的眼光,慧凤到了前边之后,就把库里库外的货点了个遍,把大小货柜擦了个遍,一个人上上下下,把门市部打扫得窗明几净。店面中间的炉子上烧着一壶热水,阳光照进店里,袅袅的水气在不大的店面里飘着,给这个饥饿的冬天增加了一些暖意。

慧凤收拾完,刚刚站在柜台后面搓搓自己冻得有些红肿的手,店门吱扭一声打开,之后又随着门上弹簧咣当一声合上。慧凤正要迎上前去打招呼,来人倒是先惊诧起来,“哟,这个不是赵家大姑娘吗?有日子不见了!”

慧凤定了定神,仔细看了对方一下,才认出来是娘家小柳叶胡同的老邻居刘大妈,边上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原来,这是刘大妈的老闺女,最近要出嫁了,刘大妈带着来挑点铺的盖的,算是给姑娘一份陪嫁。这刘大妈一边挑一边念叨,“放过去啊,怎么着也得给姑娘准备几套里外三新的十三彩被褥,现在哪还有那么讲究,为了这张嘴,连缎子被面都陪不起,凑合着弄两床新被子都得咬着牙。”

慧凤看是老邻居,一连陪着聊天一边帮着挑选,不一会儿刘大妈挑好了,需要量尺寸的时候,慧凤犯了难,这是个技术活儿啊,她以前还真没干过。这时候旁边的同事张嫂接过手来,把那一匹布展开了摊在柜上,拿木尺一尺一尺丈量好,再让出三寸来,用木尺边上自带的刀片在布边儿上这么一划,然后顺着这个小口子用力一扯,量好的布就扯好了。如此这般,把刘大妈要的这几样都量好,一块块叠整齐,最后一卷,拿张草纸包上一圈,再从柜台边儿上扯出纸绳子来这么一捆,一会儿工夫几块红红绿绿的花布就这么扯好了。慧凤边上看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是好。

该结账了,慧凤抓过算盘,三下五除二,就把该收的钱算出来。刘大妈在大襟棉袄里摸了半天,总算摸出一块小手绢来,里边包着二十块钱,顺手把这钱就递给了慧凤。这时候,边上的张嫂小声说了句“赵姐,还是我来吧”。赵慧凤这才如梦初醒,原来她是碰不得钱的。

慧凤脸红一阵白一阵地把刘大妈买的几块布放进布袋子里,嘴里说着道喜的话,把这对母女送到店门外。她知道刘大妈刚才一定是看出了什么,回到小柳叶胡同她娘家,不定怎么传呢。想到这里,慧凤再也忍不住,直奔后院街道主任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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