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凤母子走了之后,赵老太太称自己也累了,就回了房躺下了。老大仁龙知道刚才自己媳妇那番话,是真气着老娘了,站在堂屋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等自己媳妇出房门的时候,借口和仁虎说说话,留在堂屋。
哥儿俩坐在那儿,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开口,还是老大仁龙先打破了沉默,低声说:“二弟你进里屋替我跟老太太求个情吧,我家里那个你也看到了,哥这些年没遇什么事,多少也是因为这个媳妇,虽说她说话不好听,但也不是没道理。哥是欠着常家人情呢,但这人情怎么个还法,不在这件事儿上吧?”
正说着,就听见棉门帘那边老太太屋里啪的一声响,听动静是茶杯落地的声儿,紧跟着就是赵老太太的一声怒喝:“混蛋!”虽是音不大,但足以听出其中的怒气。哥儿俩赶紧掀开门帘站到赵老太太床边,俯身垂手等着老娘发难。可是这赵老太太一声不吭,就这么背身躺床上,任哥儿俩站着。
老二仁虎绷不住了劝老太太,说:“妈您这是冲谁啊?您有什么生气的您冲我们来,您别自己憋闷坏了。”
赵老太太听这话还是没转过身来,带着哭音儿说:“我们赵家积的这点福分,今儿个都毁了。我怪不得别人,只能怪我自己,帮不了我那个可怜的大闺女!我一旧社会过来的老太太,我有什么资格生别人的气?”
听了这话,老大仁龙赶紧着应承老娘,说:“妈你千万别跟她计较,我明儿就找人去,她说由她说,我办不就得了吗?您可别这样,大过年的,仁虎两口子好不容易回来,您这要是气病了这年可怎么过啊?看在您这些孙子的面上,您也别生气了!”
老太太听仁龙这么说了,口气才缓和下来,说:“仁龙,妈是怎么教你的,你长多大了都得记着,过河拆桥的事,那是坏我们赵家的福分,是折你老娘的寿!”
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回到自己屋儿里,媳妇正在一边泡脚,一边等着仁龙呢。媳妇没多话,就一句,新社会了,哪头儿大哪头儿重你自己掂量。就这么一句,说得赵仁龙心里,比那洗脚水都凉。
赵仁虎等他哥仁龙回了自己屋,又在房里陪了赵老太太一会儿。母子俩两年没见,现在仁虎已经是三个儿子的爹了。但他是天生的乐天派,还像个孩子,遇事不但不急,更是万事不操心,一副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的样儿,为了这个让他那自小也没吃过苦的媳妇柳梅芳叫苦不迭。若不是娘家的老丈人每月接济一百块钱,用梅芳的话说,还养孩子,两个人的工资估计连裤子都穿不上。饿着肚子还能拉胡琴,这个就是仁虎给大家伙留下的印象。谁知道这每月一百块,最后成了柳梅芳落在娘家的口实,在她老爹身后,除了点儿老人生前的物品作纪念,一个大子儿都没落着,这是后话,此处不表。
这次过年回北京探亲,走前把家里那几只羊都宰了,这也是仁虎的主意。当时把梅芳给急的啊,说:“这过年回来孩子吃什么啊,我又营养不良不下奶,你难不成让小三儿饿死?”仁虎一边收拾羊一边说,“怕什么,回来再从老乡那儿抓两只羊羔养上不就行了。”可是他就想不到,这样的饥荒年月老乡手里哪还有羊啊。好在柳梅芳早习惯了,遇着这样的男人,不习惯也不行,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谁让自己当初就觉得这样的男人亲切,谁让他什么时候都能让人高兴呢。
因为从小就是这样的个性,赵老太太从没指望他养老,好不容易大学毕了业,非要跟着媳妇去外地。老太太看两人决心已定,加上亲家老丈人又上门说了一通的道理,并且答应日后会照应小两口的生计,老太太也就认了命了。但是梅芳在北京生下大儿子远征后,老太太看着这漂亮孩子,说什么也不放手,执意留在北京自己带。至于老丈人每月的接济,直接变成两份,一份五十块钱直接就送到赵老太太手里,老丈人每月都会借此机会,到西城的胡同里看看外孙子,遇到节假日也把远征接到部里给他分配的北海后面的小楼待几天,一来一往的,老亲家时不时的叙叙旧时的人和事,几年下来,相处甚是愉快。
仁龙的媳妇虽说偶尔会对老太太在远征身上的偏心有些怨言,但一想到那每月的五十块,多数都被赵老太太贴补在这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里,倒也知趣地闭上了嘴。只是遇到自己从外面弄些好嚼果的时候,一定会把自己那一双儿女拉到自家的厢房,关起房门偷偷儿地享用,生怕远征沾了他们一丁点儿的光。这也就是为什么远征长大点儿之后,对他自己的大爷大妈敬而远之,反而和常家这几个表哥混在一起的原因。
话说这边厢挨了老娘的臭骂,那边厢又看了媳妇的冷脸,仁龙一晚上辗转难眠,既不能舍下亲家的情面不讲,又不敢违了自己那个先进的媳妇的命令,思来想去,取了个中。文化卫生本来就是一个口儿,仁龙第二天托人到二滚子就诊的医院,打听到二滚子虽是伤势严重,但已是性命无忧,于是就放心回来向赵老太太交差,并由他上门把话传给常家,让他们把心放到肚里,后面的就只能听政府发落了。
出了正月十五,常知人常五爷的判决就下来了,劳教十年,发配外省。常老太太听到消息,就像知道知冷那时候的判决一样,表情平静,甚至略带笑意地说:“进去也不是坏事,这饥荒还不知道得多久,到了外省还有饭吃,总比在城里干等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