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常五爷在西城也算小有名气,加上他大哥常遇春外面结交的朋友也不少,所以遇夏来到工读学校之后,也没人敢把他怎么着,加上他平时话也不多,偶尔有点小甜头也不会忘了亲的热的,反而这几年交下了不少过得着的朋友,日后几十年,没少帮他的忙。
工读学校是封闭式管理,平时不让回家,周末了才放回去,星期天晚上准时回校报道。工读工读,就是半工半读,一方面让这些社会上散漫久了的孩子们有点规矩,学学文化和做人的道理;另一方面也让他们学一些工作的技能,将来能在社会上找个正经事干,别再为非作歹。想法是好的,可是这坏孩子遇到一块,又正好是青春期,叛逆得紧,所以坏的学得比好的多,也学得快,好多人出去没几年,又犯了事,但那个年纪已经不归工读学校管,直接就发到天堂河了。
开学不久的一个周末,常遇夏放学后正往车站走,准备坐公共汽车回家,这时候路边一个人叫住了他。回头一看,常遇夏心里有点吃惊,原来是上次把他交给公安的那个干部,心说这事难道还没完?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见他心存戒备,笑着说:“你别怕,上次领导和你聊天聊到一半,觉得你挺有意思的,想和你再聊聊。”说完,拉着常遇夏走到拐角僻静处停的一辆上海小轿车上,常遇夏这还是第一次坐小轿车,心说聊就聊吧,大不了再进一次派出所,反正已经上了工读学校了。
车子开到鼓楼大街那条神秘的胡同里,到了大门前停下来,常遇夏习惯性地看了看墙头,已经拉上电网了,估计是他上次那事让人家加了小心。进得门来,又拐了几个弯,穿过一个月亮门,这才到了后花园,常遇夏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假山和半掩在竹林后的书房,从这个角度看,这处宅院显得格外的清幽素雅。
过了木制的小拱桥,那个干部先敲了敲门,里面传出老者的声音,让他们进来。二人进门之后,干部说了一声:“首长,人带来了。”之后轻轻退了出去。
房内老者正在书架边上看着一本古旧的书籍,头也没抬就让常遇夏先坐下。遇夏没敢动,还在原处站着,见老者也没理他,这才抬着头四处看了一眼,原先墙上那幅墨竹已经不见了,换上的是一幅写意的山水,不用看落款,凭笔法遇夏也能看出那是清初四僧之一石涛的真迹,这个他师傅曾经带着他看过图谱,但实物还是第一次见。
遇夏正看得发愣,老者走过来,招呼他在书案前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回到书案后面落座。遇夏照吩咐坐下,依旧没有吭声,眼睛往哪儿落也不合适,干脆就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发呆。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老者才抬起头对着他说:“你姓常是吧?”遇夏答是。老者又说:“以前某部的老部长,和你们家什么关系?”遇夏说:“那是我奶奶的表妹夫。”老者哦了一声。
接着,老者就询问遇夏为何会对书画感兴趣,遇夏就把他认了师傅研习数年这个事跟老者说了一遍。老者又和他讨论了几个书画上的问题,听遇夏一边回答一边点头,问完之后感叹说:“现在像你这样用心的年轻人不多了。”后来老者又提起上次问常遇夏那个问题,问他为什么会答对了一半,遇夏赶紧着说:“晚辈见识有限,请您明示。”
老者就说,从一般人的判断看来,遇夏的答案是对的,就是那幅郑板桥的画。但是在老者的眼里,最贵的反而是遇夏看的那本书,传世的孤本,从文化价值上来说远胜过一幅画。听此言,遇夏这才想起来,书中有很多地方是残破不全的,有些地方又有修补的痕迹,原来他无意间看的一本书,竟然价值连城。
后来,老者问遇夏,愿不愿意每周到他这里来坐坐,帮他整理一下书画文稿,但前提是这个事只能常遇夏自己知道,别的人都不能告诉。遇夏说:“您放心吧,行内的规矩我是知道的,我认我师傅的事,我们家谁也不知道。”老者听罢点点头,然后嘴里念叨遇夏的两个字,说:“我给你起个字吧,叫伏之,你觉得如何?”
遇夏赶紧说:“谢谢您,这个字好。那我以后怎么称呼您呢?”老者说:“你就叫我一声先生吧。”
接下来的几年,每到周末,常遇夏就到这个小院来报到,帮着这位他称之为先生的老者整理书画文稿,两个人有时候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一块下盘棋,但是除了讨论书画,老者说话甚少。好在遇夏也是个话少的人,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有时候老者不在,他就一个人在房里看书或是研究图谱,偶尔也自己刻一方印,或是干脆就到桥边看那来来回回游着的鱼,一言不发。
工读学校毕业后,遇夏被街道分到西城的一个木器加工厂上班,每天听着电锯嗡嗡作响,有空的时候也跟着老师傅们学学木工活,偶尔接到任务修补旧式的家具或门窗,遇夏一定凑过去,加班也愿意干。和那些古旧的东西在一起,他觉得说不出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