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语之二】
是的,我企求过,从花样青春到有点疲倦的中岁边缘,不止一次嗫嗫嚅嚅:"给我一个娃娃!"那声音只能自己听见,飘零的苦楚也只有靠自己折叠好,锁入不想再打开的暗柜。
此身总在流水里啊!
生子的梦倒是做过。梦见自己怀抱一个白嫩嫩的小婴儿,高高托起他,就着灿亮阳光看仔细,是个小男孩。我回身抱给阿嬷看,喜悦地告诉她:"我的小孩呢!"梦里未曾出现男人,也不指示孩子的父亲是谁。醒来,心情一半香一半发霉,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这梦是为了劝慰自己吧!靠己身产子,提示一个女人应该以自己的力量涵藏情爱与繁衍之原欲,并在形上层次转化之、实践之,把原需依赖男人才能完成的项目内化成为自身议题。如此,就算在现实世界里无法寻得情爱、衍育,亦不会感到缺陷而抱憾以终。
然而,微微地驼着背是有缘故的。不知何时起,我想象有一个小孩住在我的背上,从婴儿长成蹦蹦跳跳的小顽童,他有一对小翅膀,自由往返于天上人间。我们订下相会的密码,但不曾面对面,他喜欢附在我的耳边说:"你欠我一张脸哟,妈妈。"
从来不想认认真真地治疗背痛,这样,他来了我才知道。每当背痛得无法成眠,我想,他又壮了啊!
4.细胞对话
遗传是一种独裁,它让父亲那两道草丛似的眉毛在我脸上复活,也让母亲身上的文艺种子埋入我体内。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人与一条响尾蛇、一只金丝猴一样,皆是基因圣战的成果。DNA(脱氧核糖核酸),毫无疑问是上帝钦定的一部魔法。
这种奥秘令人手足无措,根据科学家的估算,如果把人体内所有的DNA全部抽取出来,首尾相连,其长度约达一百亿至二百亿公里!想到自己身上蕴藏着从地球连到太阳距离的长链,便觉得体内自成一宇宙。
然而,我并未耽溺于自体宇宙的浪漫绮想而认为一颗受精卵安全地躲入子宫即是一份保证。根据医学统计,每年出生的新生儿中,有百分之二至三是先天性异常,他们几乎是在无预警的情况下出生。有可能是基因突变、染色体异常或大自然界致畸胎因子的影响,更有可能是父母的隐性基因在结合后显现缺憾。对生命而言,每一步都是高风险,能生存下来的人或许是多一点幸运吧!
老一辈的缺乏医学知识,总把缺憾归咎于女人,顽固地数落她们在怀孕时爬高爬低(如踩凳子取物)、钉铁钉、看人家拆房子(煞到土神)、盖房子("压"到胎儿以至于得小儿麻痹)、吃别人的喜饼(冲到喜)或沾了丧病之事,故孩子一出生即带缺陷,注定来败家的。这些禁忌如咒语,仍然缠在现代女性的孕程里。我虽知其然,但也被谆谆告诫避免犯忌,若需动到铁锤、铁钉等轻量级家庭土木工事,破解之法是先用扫帚往墙壁上挥赶几下,请盘踞在墙上、梁间打瞌睡的小神、小鬼回避,以免惊吓它们,一怒之下欺了腹内胎儿。
三十四岁才怀孕的好处是,能够比较理智地依照优生学的指引看待生育之事。我主动告诉医生,希望做"羊膜穿刺"。
就在那一天,第一次看到小家伙。
在这之前虽见过超音波照片上的"小黑枣",知道它即是正在超速成长的胚胎,但当时才怀孕月余,仍处于莫名其妙的"心情晕眩期",不相信这是真的(或者说,没把握他会真的安全存活下来),因此无法对那颗小黑枣发挥想象,感受母子亲伦的悸动。我记得自己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照片,立刻将它交给医生,好似拾金不昧的学生,连捡到他人裸照也不敢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