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离父亲车祸辞世已九个年头,会不会也失去母亲?我想。恐惧袭来时,让人有溺毙之感,胸口窒闷如吞下巨石,想放声一哭却又卑微地忍住,紧紧咬住嘴唇不发声音,心脏像被匕首刺穿,肉吃住刀,匕首拔不出来。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天亮医师上班前,我就这么站着看婴儿,看世间最苦亦是极乐的脐带亲情。
我给过母亲快乐吗?或许有,她从来没说过。母亲给过我快乐吗?或许有,但更多时候她只是匆匆忙忙地从我身边走过。
忙着完成她那一辈女性最重要的任务:生育与持家。在我之后,陆续添了四个,我与幺弟相差九岁,若以"三岁离脚手"俚谚作为界线,当她有空抬起头来看看我这个大女儿时,我已近十二岁。看那么一眼之后,没多久父亲猝逝,那年夏天,差两个月我才满十三岁。
十五岁,我提着小包袱,独自离乡。
虽然记得的事又少又漫漶,像洪水上漂浮的锅碗瓢盆,确定它们装过人生,但很难辨认是谁家厨房的。不过,有空我仍会把记得的几件拿出来呵一呵、拭一拭,至少证明母亲与我之间不全是匆匆忙忙。
她帮我用日历纸把新课本包起来,每当小学开学时。她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大叠白纸,供我画布袋戏、歌仔戏人物,那纸薄如蝉翼,我得非常细腻地掌控铅笔尖才不致划破。她卤一锅猪脚,煮十来个蛋,还用朱砂染成红色,从宜兰坐火车提到台大宿舍找我,我不在,她站在宿舍外树下等,那日是我农历生日,她来帮我"做二十岁"。
"长大了啊!二十岁哩。不管做什么苦差事,一定要让五个小孩都二十岁、三十岁地往上长啊!"母亲一定这么想,鼓舞自己继续背负沉重的担子,不离不弃。
然后,她躺在加护病房昏迷。
如果可以,我愿意代她挨这一劫。然而转念一想,亦是于事无补。若换成我躺在加护病房,母亲岂不更煎熬、更心痛?我为她流一泪,她必定为我如泉涌。
有情即有苦,亲情之苦更是无穷无尽。莫怪禅师们要斩断世间情系,连亲情也得舍,不舍就走不远。而无力提刀断情、陷身苦国如我辈者,又该如何自处?如何解释茹苦含辛的意义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