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开始理解,"传承"必须靠时间促成,即使亲如母女,也得等待"时间"慢慢铺出阶梯,让小女孩一阶一阶走成少女、女人,她才肯瞧一瞧母亲交给她的那方不起眼的小木盒,看懂盒内皆是以女人的身躯、情感为柴薪,一点一滴提炼出的智能香精。哪怕是小小的危机处理技巧,都可能是某个女人用性命换来的。在男性世界总有用不完的资源去栽培一个"男人",而女性世界像流浪的吉卜赛民族,跋涉旷野大漠,才遇见一个可以跟自己说几句话的人。于是,在成为女人的路上,只有自己的母亲可供仿真。然而年少时又特别容易看出她的短绌、单薄,心里总是嫌着。等到在世间恩怨沙场打了几次仗之后,蓦然回首,才弄清楚做母亲的为了给女儿一点点荣华慰借,不惜把自己卧成一方牵金绣银的红地毯,让女儿踩个尽兴。
自从少小离乡,二十多年来我大多在外独居,虽然家人亦迁来台北,同处小小盆地内,然而每次回家都像一阵风,谈的也多是生活流水账,无法悠悠闲闲与母亲、阿嬷共同徜徉于她们的时代,听闻她们的情事。
这一个月,我有了特别的福分,一问一答之间,伴她们走回过去。令我惊讶的是,她们的记忆如此明亮、细腻,仿佛倒吊于屋檐的枯玫瑰、干雏菊,经天空飘来的灵雨一洒,纷纷醒转,恢复成一朵朵绚烂耀眼的花,香气一波波与风私奔。
阿嬷说,除了头胎(我父亲)是婆婆接生,以后每胎都由自己断脐。
"啊?--"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误听,"你是说,没人帮你生!"
"是啊。"她说。
"就……就就靠你自己生,然后帮帮帮小孩断脐?"我不敢相信。
"是啊!"她说,以天经地义的口吻:"每个囝仔的肚脐都断得很漂亮!"
她的声音亮如洪钟,有点"瞧不起"我居然在医院"屙"那么久还得动用五、六个医护人员才生下小孩。
阿嬷的脸上布满皱纹,如小蟹恣意奔窜过的沙浦。由于眼疾,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波光水影。此刻,她抱着小家伙,低头,以手指轻轻触摸他的头、脸,试着揣摩他的长相以及得自我们家族的脸部特征。